2014年11月23日

Miss Sex創作人 島國半生緣 - 香港人的台灣夢(五之二)


(作為九十後的一代,小時候也是看著《Yes!》裡的Miss Sex長大,很慶幸有機會訪問到Miss Sex的漫畫家。那天在摩斯漢堡店,聽了很多關於阿勉在台灣幾十年來的生活及經歷,本土漫畫的沒落與癥結,這個剛好夾在戒嚴末期與解嚴縫隙中的香港人,見證著台灣的種種轉變,更成為了台灣的公民,下星期便是「九合一選舉」,在藍綠的包袱以外,他有另一種看法。)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明報專訊】也許李勉之這個名字於你有點陌生,但作為八、九十後的一代,應該或多或少都有聽過一本叫作《Miss Sex》(又名Miss阿性)的漫畫。 這本被譽為青少年男女「性啟蒙」的聖經,以輕鬆幽默的手法向讀者展示各種學校沒有教授而又是最基本的「性知識」。

 Miss Sex早期刊載於台灣的漫畫雜誌《熱門少年TOP》,後來透過《yes!》而讓Miss Sex在香港有了曝光的機會。 對於台港兩地的八、九十後來說,Miss Sex就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性教育」導師,陪伴度過了那個對異性有着奇異幻想,男生看到衛生棉會害羞、女生不敢在公開場合吃香蕉的懵懂年紀,也是記憶中的青澀少年時代。

這個引領着一個世代潮流,創作了Miss Sex一角的人,正是游走於港澳台三地的漫畫家——李勉之。

生於香港 長於澳門 闖進台灣 

阿勉於香港出生,成長於澳門,直到中學畢業後,回流香港好一陣子,希望能夠投身漫畫業界,因此他並非一開始就決心到台灣的,內心還是掙扎良久。到達台灣之前,看見著名漫畫家馬榮成、馮志明的公司請人,他還是會主動去應徵,期待能夠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工作環境,最後卻未獲錄取。曾經被玉郎集團獲得賞識,然而工作環境與想像有差距,權衡之下阿勉決定背上行囊飛往未知的旅程:台灣。

這樣的決定也是個陰錯陽差的偶然所致,那年夏天,阿勉在澳門的同學坐船到香港,準備報考台灣的大學,一幫人住進了他父親的辦公室,就在那幾天的分享以及同學的慫恿下,他決定要與大伙兒一起到台灣闖闖。

戒嚴年代的日常 

在台灣仍然處於戒嚴狀態的一九八五年,一群港澳學生浩浩蕩蕩地出發來到台灣、當時被稱作「自由中國」的島嶼。初抵台灣,阿勉一行人需先行修讀國立僑生大學的先修班,作為上大學前的「再教育」。先修班位於台北市郊的林口,是個偏僻的地方。對於阿勉這樣一個過慣了自由、現代化生活的人,陡地進入一個荒涼之地難免無所適從,一開始時候印象很差,因為必須過着類似於當兵的集體行動與洗腦的生活。

阿勉的回憶中,學校恍似一座監獄,整個校園只有一棟校舍及小食店,平常日不能外出,只有周末才能接觸到外面的世界。這種規訓學生的方式,某程度也是威權體制的伸延,延續着國共戰爭的緊張關係,他們這群從海外而來的「僑生」,莫名其妙就成為了宣傳與洗腦的對象。他難忘於那時候政治色彩的濃厚,教官會向僑生灌輸政治思想,每天早會的時候要升旗、唱中華民國的國歌、做一些很奇怪的早操、叫「打倒共匪」、「反攻大陸」等口號,這令從小沒有經歷過濃重政治氣氛的阿勉感到很抗拒。

常言道,即使你不理會政治,政治還是會來騷擾你。阿勉就有一次不小心的牽涉到政治的漩渦,惹上了麻煩,令他永生難忘︰「我在班上有幫忙做一些美術方面的工作,記得有一次幫運動會畫海報,之後教務處竟然要見我。去到教務處,看到主任手上拿着那張海報,質問我為什麼要畫一粒紅星在裏面、知不知道這是代表着中共,然後警告不准再畫這些政治敏感的東西。」那是阿勉第一次在台灣感受到所謂政治壓力是什麼,僅僅因為一顆小星星就被做了政治聯想。這現在看似荒謬的故事,但回到當時的時空環境,很可能影響阿勉的求學路途。

見證台北城市發展 

兩年過後,台灣解嚴,阿勉直言1987年以後的社會變得比較自由,可是在經濟逐漸起飛的同時,伴隨而來的是躁動不安的氣氛。或許是農村人口大量轉往都會,台北城裏呈現欣欣向榮的熱鬧與繁華,但也由於轉型期時台灣人的質素、水平還是參差不齊,某程度上還是會有台北不如香港的感覺。「當年香港人都不太喜歡台灣,覺得這個地方落後,我想這也跟香港人高傲的心態有關吧。」我從阿勉的解釋裏,感受到他內心對於現今台灣人的文明與秩序所存在的今昔對照。

阿勉打從踏進台灣這片土地,生命軌迹就巧合地與這座島嶼的命運緊緊相繫,以外來者的身分一直旁觀台灣的改變。「畢業時嘴巴還是會說不喜歡台灣,但是不可否認,對這地方有着莫名的感情」,阿勉訕訕地笑着,談起過去的「口非心是」,解釋着身體很誠實的把自己種在台灣的泥土裏,一留便是二十多年,甚至在這裏成家立室,開始了自己的事業。

 一留二十年 落地生根 「移民台灣」對阿勉來說沒有太大的困難,在那個台灣自稱為「自由中國」的年代裏,僑生一入學就有身分證,是永久的那種,跟現在的標準不一樣。當然,取得台灣公民身分後,不須服兵役,可視為這個國家拉攏海外華僑的「德政」。唯一的麻煩是他必須每四個月離境一次,也唯有如此才可逃避兵役。直到四十歲,他才毋須回港回得那麼頻密,算是真正成為了台灣的公民。

訪問結束後,阿勉趕到幼稚園接女兒放學,談起女兒,他的臉上難掩喜悅之情,並且述說着父女二人的小故事。所謂落地生根,大抵就是從這些日常的平凡中顯露出來。從當初將自己視為異鄉人的本能式抗拒,到現今完全融入到台灣的生活氣息中,在阿勉身上,我彷彿能夠看到與深愛的人共築的那片幸福之地,就可稱之為家。台灣屬於他的家。

在台灣投票

如今香港人總是羨慕彼岸的文化與民主,然而這些令人稱羡的種種並非從天而降,也不是在朝夕之間建立。尤其是民主化的發展軌迹,更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衝撞體制而來,背後付出了沉重代價,才有得來不易之今天。2000年,台灣民主化後出現了首次政黨輪替,將一介平民推向總統寶座,「陳水扁」三個字從代表「希望」與「夢想」轉換為「貪腐」與「權貴」,對台灣人民來說確實是一記沉重的打擊。阿勉並沒有像台灣人一樣的投身於「擁扁」與「反扁」的情緒之中,這或許因為他在台灣的時間還不夠久,又或是沒有過往沉重歷史記憶的包袱。這使得他的投票行為更為客觀,少了藍綠的歷史情結,更多的是思考「普選」賢能的意義。「阿扁貪污,那我便投票給其他人。馬英九沒有貪污,但無能,那我再投給其他人。」

阿勉說得風輕雲淡,但他知道在台灣與朋友談政治,總得小心許多的禁忌。他目睹過朋友因為政治立場的差異而決裂,許多家庭也會因為政治的因素,搞到四分五裂並老死不相往來。「不過,除了在政治方面要小心一點之外,基本上跟台灣人做朋友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他們很友善,亦很容易交心,相處完全沒有壓力。相反,香港人則比較勢利。」

Miss Sex 開放「性」討論 

作為長居台灣的外來者,阿勉對「本土政治」並沒有太大的感觸,但「本土漫畫」卻是他所密切關注的問題。大四那年,他認識了漫畫家高永與「大然出版」的呂社長,也因此意外地闖進了台灣的漫畫圈,得以延續他在香港的未竟之志。《Miss Sex》是讓他在台灣打響知名度的得意之作,一九九三年這本漫畫面世,在市場大受歡迎。成功絕非偶然,除了因為在台灣經濟高速發展之際,人們需要更多的消費商品與娛樂;另一方面,「性」的問題能夠在公眾場域討論,也象徵着解嚴後從封閉走向開放。

翻閱過往阿勉接受報紙的訪問,他解釋《Miss Sex》之所以出現的初衷︰「我們的用意是要塑造出一個偶像,賦予這個偶像美麗的外表與鮮明的個性,來解答許多青少年朋友難以啟齒的問題。很多青少年朋友碰到性方面的問題,在同儕間得不到解答,又不願意也不好意思向長輩請教,這時候就輪到我們阿性姐上場啦!」

阿勉與拍檔嘗試打開新的局面,把原本被視為禁忌的「性」放在陽光底下讓人們討論。讀者群更不局限於年輕一輩,甚至包括家長和小孩︰「記得在一次簽名會上,有家長帶他的小朋友前來,那是我意料之外的事。」出現這樣的組合,代表台灣的性教育從自我摸索與學習,到後來慢慢出現父母教導正確性知識的情况,在這之中《Miss Sex》有一定的貢獻。

本土漫畫的宿命 

在台灣要當一個漫畫家注定是艱難的,漫畫家在台灣的生活不是外界所想像的風光,歸根究柢在於台灣漫畫市場門戶洞開的癥結,使本土漫畫受到外來勢力的嚴峻挑戰。阿勉看在眼中,覺得台灣漫畫的問題是被日本漫畫壟斷,也嫌不夠本土。不可否認,轉型的黃金時期已經過去,剩下的市場只有逐漸下滑與萎縮。他解釋,關於漫畫市場的沒落是全球性的問題,從前的人沒什麼娛樂,只好看漫畫,所以能夠擁有一定的讀者群。然而現在的娛樂五花八門,根本不用看漫畫,或者在線上看漫畫,所以能夠賺取收入的已經不再是漫畫本身,而是由此衍生的商品。以阿勉為例,他不能只靠畫漫畫維生,而是必須依賴繪畫其他的插畫,甚至是開班授課的方式,才能維持生活必須的開支。

現在阿勉在自己的臉書專頁「阿勉頻道」上,不時發放以父女關係為題材的漫畫「哇靠老爸」,這讓他與許多愛他漫畫和故事的朋友有更多互動,也試圖增加作品的曝光。他很直接的說︰「做自己有興趣的漫畫,畫了以後才會知道有沒有人想找我接洽談合作,甚至是出版的可能。」在自我調侃的語調中,還是能夠從他身上看到在台灣追尋漫畫夢想的可能,回到香港,也許在更加無形與龐大的經濟壓力下,他會如同許許多多的香港創作者,被迫放棄自己心愛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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