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1日

台北的夢想 香港人的店 - 香港人的台灣夢(五之一)


(磨了大半年,別人都不知道我在台灣做甚麼,這是其中一個朋友找我幫忙合作的計劃,感謝星期日生活願意刊登,亦感謝各位受訪者。計劃其實源於去年炒得火熱的「移民台灣」潮,剛好我之後要在台灣生活半年,跟不同人聊天的過程中,發覺更多的是媒體炒作,在真實生活過的經驗裡,往往落差可能會來得更大。我自己是嘗試把更真實的感受帶出,雖然自知仍有很多沙石。今次來台灣也是為了這個計劃的某部分工作,才來幾天,卻跟上半年生活的感受很不一樣,或許短途的旅行總是美好的。)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明報專訊】在某個平常日子的下午,我前往隱藏於羅斯福路巷弄裏的婆娑咖啡店,準備如期跟老闆Raymond及老闆娘Kia做訪問。

認識他們是由朋友介紹,之前已來拜訪過一兩次,彼此相談甚歡。此次約定好專程前來訪問,卻沒料到下午茶的時間高朋滿坐。

Raymond和Kia兩公婆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時間招呼我,更遑論坐下來被採訪。

我只能坐在他們幫我預留的位置,飲着熱美式咖啡與他們為我準備的蛋糕,靜靜地觀察這個由香港人在台灣一手建立的小天地。

他們初來台灣旅行時與多數人一樣,認為台灣人特質總是親切、好客、友善,與台灣朋友之間相處非常愉快。

由於對台灣的印象很好,喜歡那濃厚的文化氣息,抱着追求美好生活,他們決定到台灣開一家咖啡店,也希望能把自家的咖啡店打造成舉辦文化活動的場域。

寧要空間 不要錢

從設計到家具的挑選,都經過Raymond和Kia的精心策劃,以求打造令客人感到舒適及放鬆的環境。對他們而言這間咖啡店是一場夢,也是打造表現他們性格與生活方式的空間。偌大的咖啡店本來可以放更多的位子以換取更多的盈利,但他們卻選擇把桌椅排列得零散疏落,來營造寬闊的空間,以及隨意、流動的感受。這原因無他,在於過去在香港的生活空間太過狹窄,來到台灣自己開店後,除了闢了一座小花園,更在店內以鬆散的擺設創造舒適的生活品味。

展示生活品味

兩人的浪漫除了來自於天生的基因外,也跟過去的創作人身分有關,那些屬於他們獨特的品味,透過這家店中的各個細節顯露無遺。Raymond是攝影師,咖啡店的牆面就成了他作品的展場,展示一幅幅具溫度的作品。我有幾位喜愛到台灣旅行的香港友人,到台北後總愛往婆娑咖啡店裏鑽,他們羨慕Raymond和Kia在具濃郁文化氣息的台北城築夢,在香港要開一間咖啡館想都不用想,光是租金就足以嚇死所有人。

幸福的兩夫妻擁有屬於自己的咖啡店,好像每天都能優哉游哉地過活,旁人看在眼裏總會感到羨慕。但是實踐理想總要付出代價,Raymond和Kia在台灣創業初期的時候吃足苦頭,也經歷過挫敗與迷失,今天的成果是透過苦苦堅持才得以換來。

開店初期是他們最艱難的日子,最久有超過四十天沒有任何生意上門。在那等待着客人進門,同時卻看不到未來的日子裏,他們彼此相互扶持鼓勵,在夜闌人靜時也會感到恐懼,不知道這樣的堅持是對還是錯,是否應該放棄回香港或北京討生活。Kia說Raymond總覺得是自己虧欠了老婆,但她自己並不這樣覺得,那些一起經歷彷徨與辛酸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其實彌足珍貴。也因為這一段日子讓他們更珍惜彼此,兩人的關係除了是夫妻外,也是生意與工作上的親密伙伴。

價格偏高 堅持用料

他們回顧創業初期的慘澹經營,原因當然有很多層面,除了沒有建立屬於自己的顧客群與口碑之外,另一個艱難存活的原因,在於他們所販賣的產品價錢偏高,不論是食物或咖啡,單價都比其他咖啡店還要高一些。而這一些些的差異就足以令他們在咖啡店的戰場吃足苦頭,因為在台灣選擇咖啡店一如香港選擇茶餐廳那麼普遍,只要有些許的差池,可能都足以影響生意的好壞。

當然羊毛還是出在羊身上,他們之所以會將產品拉高單價,原因在於原料選購上的堅持。夫婦兩人雖不是出身於專業的餐飲背景,但由於創作者的浪漫與堅持,在食材上要求用最好的材料,不計較成本的經營模式,也都是使他們的價錢會比其他咖啡店還貴的原因。他們的認真不是屬於香港人特有的文化與性格,而是兩人難能可貴的內在特質。至少我是這樣覺得。
猶記得初次在婆娑咖啡店吃到檸檬塔時那驚為天人的感覺,深深被此處的產品所俘虜。這種形容完全沒有誇張,我是個不愛吃檸檬製成品的人,但檸檬味道的新鮮開胃卻使我念念不忘。吃過後我把我的感動告訴他們,Raymond說﹕「外面很多店舖的檸檬塔都是以香精來代替真檸檬,所以你才會有如此巨大的落差。我們的檸檬塔不能大量製造,每次只能做六個,所以很多時候客人都需要耐心等待。」上述文字自己都覺得像在賣廣告,事實是他們堅持每樣甜品都要親自製作,不像其他咖啡店那樣,甜品都是從別處購買回來。

台灣美好以外……

從許多報道與和Raymond接觸經驗裏,對台灣人也多所批評,這與一個旅行者的感受不太一樣。我想理解究竟他們在台灣創業與生活時遭遇了什麼困難,甚或是遇到了怎樣的台灣人,讓他們對台灣產生這麼多的負面情緒。這些情緒也許來自於日常生活的經驗,同時更可能是文化差異所導致。

機車不是人人可忍

Raymond舉台灣機車文化為例,他不能忍受人人有機車,以機車代步的生活。Raymond說,台灣的法例某程度促成了機車的橫行,如果一輛汽車與一架機車相撞,要賠償的肯定是汽車;另外在菜市場買菜時,更經常看見有人駕着機車在菜市場裏穿梭。聽着他的批評,我想起逛夜市時的經歷,在狹窄的道路裏充斥着擠擁的人群,但機車還是不顧一切的往前轉動,硬是要在毫無縫隙的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

Raymond將這現象歸根於台灣人的懶惰,「明明是很短程的距離卻不願意多走一步,硬是要騎車。」當然,香港是一個大眾交通工具規劃完善健全的城市,一般民眾基本上不必買車,透過公車、地鐵、渡輪完整的架起香港的運輸網絡。相較來說,台灣即便是在台北,交通上都沒有香港便利,很多時候以機車代步是有其不得已。若真要搭乘公車,不是班次鮮少就是繞路、兜圈情况嚴重,我在台灣生活時也很受不了這樣的情况。

年輕人工作態度散漫

除了機車文化外,Raymond也認為台灣人生性懶散,以好聽的詞彙來形容是「慢活」。尤其是年輕人的生活態度,總是在可有可無、隨意、散漫之間,沒有太多的企圖心、想法。這些看法源自於他們這幾年來請工讀生的經驗,從開店到現在所聘請的工讀生不斷的來來去去,工作態度是他們認為最棘手的問題。對着台灣員工不能直接指出他們的錯處,一旦嚴正的指摘工讀生的不是,他們雖不至於當場爭辯,但往往禁不起責罵而辭職走人。

曾經有人以「草莓族」來形容台灣的年輕一代,這個概念源自於翁靜玉的《辦公室物語》,泛指70年代以後出生的人,特質是「抗壓性低、承受挫力低、忠誠度低、服從性低、穩定度低、個人權益優先於群體權益」。台灣年輕人是否真是如此,以我與他們的交流過程中,我確實感受到年輕朋友對自身權益的意識之高遠勝於香港的青年朋友。尤其是台灣的大學生,自我意識之強,不容易相信、認同於其他人,雖然很多時候選擇沉默不說話,但內心中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不容易被人說服。

在台灣 愛香港

究竟工作與生活應該如何平衡,Raymond認為歐洲的做法是不錯的範例。雖不至於工作至上,但也不會在工作時毫無效率。Raymond曾經在法國巴黎留學,那是一個一頓飯要吃三小時的國家。根據他的經驗,飯的確吃了很久,但很多想法及創意就是在餐桌上討論出來。到正式工作時只要依據原來的計劃,往往有事半功倍之效。雖然一星期只工作35小時,但生產力沒有因工時短而下降,時間也沒有因為吃飯而浪費掉。這是Raymond心中理想的生活模式,在香港與台灣之間所達不到的工作與生活之平衡。

我又再次問Raymond與Kia兩人﹕「既然對這地方有這麼多怨言,為何不回香港或北京?」他們相視而笑的說,縱使台灣有很多令他們非常受不了的「文化衝擊」,但仍然選擇留在這裏,是因為對這塊土地已經有所感情。况且婆娑咖啡店是好不容易建構起來的城堡,又如何能夠說走就走的放棄呢。確是如此,咖啡店的生意逐漸上了軌道,曾經與他們建立過關係的客人慢慢成為朋友。而咖啡店早已成為他們招待從香港、北京、法國等各地來台灣旅行的親朋好友之場所,這個由兩人一磚一瓦合力建立的「家」,也讓他們的人生找到歸屬之地。

台灣人愛說「愛」

在台灣生活的日子裏,常常聽到台灣人把「愛」字掛在嘴巴,「愛台灣」、「愛台北」、「愛台南」,說起愛的時候台灣人臉上總會掛着得意的面容。我總會反觀自己以及香港,很多香港人從不輕易說出「愛香港」,總覺得肉麻、噁心。因為那些在香港打着「愛」旗號的團體,總是以令人起着雞皮疙瘩的「愛國情懷」在操弄着人們的情感。

我跟他們都是關心香港未來的人,於是聊起天來份外投緣。在採訪時我總是在思考,這一群因不同原因來到台灣的香港人,難道就不愛香港了嗎?又或是怎樣的事情迫使他們不得不離家那麼遠,甚至是將他鄉當作故鄉。在那個佔領中環的日子,家園到了危急關頭,我們才知道「愛」早已存在於身體裏,只是對香港人來說,從不輕言。

我愛香港。四個字。很簡單,也很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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