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8日

緬甸觀選記,25年民主路



感謝帝莊給了我五千字的空間,對我來說,這是非常珍貴的八版紙。還在歐洲的時候,心裡完全沒有底,只是機票都買好,就算是自己跑過去看看,也好。直到九月寫過難民潮後,明周願意給予機會,在緬甸的大選中,再次以特稿形式合作。

這篇報導,包括了大選當天的情況,有本地與海外觀選團的專訪、也有兩代學運人的專訪,寫完後覺得,五千字其實並不足以承載近一個月來的所見所聞。

|變天的前夕|

緬甸舉行歷史性大選,沒有懸念地,反對黨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 NLD,下稱「民盟」)以壓倒性的姿態勝出。

選舉當天,凌晨時分,我跟隨着當地媒體《Mizzima》以及《Democracy Voice of Burma》的記者,抵達昂山素姬所屬的票站,那是位於仰光中北部的巴罕區(Banhan Township)第三小學。天仍未亮,已有多家本地及國際媒體機構在守候。距離正式投票的時間還有一小時,已有民眾前往票站外排隊,等待開門的一刻。晨曦初露,天空從漆黑一片逐漸轉變為魚肚色,如同這個國家的發展,走過黑暗的歲月,現在彷彿慢慢看到明亮的曙光。踏正六時,第三小學的大門一開,記者、選民、觀察員,立刻一窩蜂地湧了進去。「這是我第二次投票了,第一次在五年前。這次選舉明顯看到更多人投入其中,而程序上亦沒有多大限制,雖然未達至完美的標準,但已經有所改善了。」現年二十九歲的醫生Kyaw Thet Soe剛投完票,染在尾指上的深藍色墨水仍然未乾,那是投票的印記,亦是當局為了防止重複投票的措施。訪問期間,醫生的媽媽經過,面上帶着自信的表情向我透露,她和三個兒子都一起前來投票了。

唐人街一帶,票站明顯比巴罕區破落,小小的斗室外,排滿了一條長長的人龍,緬甸的天氣酷熱難當,選舉日也不例外,人人撐着一把雨傘,頂着大太陽,沒有怨言地繼續排隊,只為等待投票的一刻。我在站外遇上一個來自上海的大哥,他在緬甸旅行時,剛好是大選前夕,為了進行社會觀察,特地趕了過來仰光。言談間,他不時透露對於是次觀察的感動,這個與中國雲南邊境接壤的國家,本來在軍政府的獨裁政權底下過了四十多年,為了爭取民主而付出過慘重的代價,如今卻迎來了一場容納多黨競爭的選舉。大哥的語氣中,充滿了羨慕與無奈的複雜情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看到中國有真正的民主與選舉。」

接近投票結束的時間,約莫下午四時,仰光街頭下起陣陣大雨,雨勢雖大,卻沖不去緬甸民眾的喜悅之情。黃昏時分,大量民眾聚集在民盟的總部外,等待昂山素姬出現。最終,我們都看不見她的身影,但依舊人潮擠擁,黏貼在一起的身體,似在告訴我這外來人,他們對於改變的盼望。

“It’s time to change.”(這是改變的時刻。)

昂山素姬在競選期間,對於緬甸人民作出以上的呼籲。

|鎮壓.選舉.軟禁|

自從緬甸於1948年在英國殖民政府的手上獨立以後,緬甸曾一度實行多黨制的議會式民主。直到1962年,奈溫將軍發動政變,緬甸自此淪入軍政府的獨裁統治之中,社會及經濟發展自此停滯了數十年時光,並且成為東南亞極為貧窮的國家。八十年代,一場「八八八八民主運動」被血腥鎮壓後,軍政府為了尋求其政權的正當性,於1990年進行了一場歷史性選舉,民盟便是這個背景底下的產物,並且於那場選舉中獲得第一次壓倒性的勝利,可是,歷史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甚至不以民眾的意志為轉移,軍政府最終不承認這次選舉的結果,並把民盟領導人昂山素姬斷斷續續地軟禁了近十五年,民盟的成員同時亦遭到政府的追捕與清算。

以上,是我們最耳熟能詳的緬甸近代史發展,尤其是,昂山素姬於1991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後,目光與焦點更是側重在非暴力抗爭與極權的對抗之中。

相隔二十年,立基於2008年所制訂的新憲法《緬甸聯邦共和國憲法》在公投中「順利」通過,緬甸在兩年後舉行了另一次議會選舉,把權力從軍政府轉移至現行的文人政府,昂山素姬亦於同年被釋放,外界普遍視為這是邁向改革開放的先兆。雖然軍方仍然陰魂不散,繼續坐享其既得利益者的位置,但至少披上了一層開放的外衣,引起國際社會對這國度的再度關注,更重要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外國投資。在2010年的大選中,民盟因抵制而沒有參與,及後重新進行了政黨登記註冊,得以競逐兩年後的國會補選,並在今年的選舉中,正面迎擊親軍方的執政黨聯邦鞏固與發展黨(Union Solidarity and Development Party, USDP,下稱「鞏發黨」)。

2010年,鞏發黨首次登場,伴隨着選舉舞弊的指控而贏得當年的大選,成為執政黨,以現代政黨形式取代了過去軍事獨裁的模樣。在「八八八八民運」過後,奈溫將軍下台,軍政府成立了「國家恢復法律和秩序委員會」(State Law and Order Restoration Council, SLORC),其後更名為「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State Peace and Development Council, SPDC),一直掌握國家大權,直到新政府成立。作為前軍人,現任總統吳登盛便是出身自SPDC。

關於緬甸近年的「改革開放」,令我想起曾在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看過著名異議喜劇團體「鬍子兄弟」的演出,他們諷刺道,這不過是「新瓶舊酒」的把戲。我一直抱持着這樣的想法,嘗試在選舉前夕抵達緬甸,觀察這場被外界稱為歷史性的選舉,是否真如總統吳登盛所說的︰自由與公正。以及,聆聽不同人士對於選舉以及緬甸現狀的評價。

|監察組織 感到意外|

2010年的選舉中,緬甸官方不容許任何選舉觀察團隊前往監察。到了兩年後的補選,聯邦選舉委員會(Union Election Commission)破天荒地邀請了一些國際觀選團前往緬甸。在2015年的這一次大選中,本地觀選團隊得到官方認可後,便如雨後春筍地出現。選舉當天,那些頸上掛着許可證的觀選員,散佈於緬甸大大小小的票站,相當顯眼。

「這是選委會第一次開放選舉觀察給予本地的觀選團,2010年沒有、2012年的補選也沒有。」現年三十七歲的PACE執行總監Sai Ye Kyaw Swar Myint,在位於仰光大學附近的辦公室裏,向我解釋道。

被《緬甸時報》列為緬甸國內其中一個重要的選舉觀察團體「可信的選舉人民聯盟」(People’s Alliance for Credible Elections, PACE),設立於2013年,本來是由三個不同領域的民間團體所組成的鬆散組織,到了後來,慢慢轉型成為聚焦於選舉議題的獨立機構,可以說是本地選舉觀察團體的先行者。

「我們很意外,選委會願意接納本地不同選舉觀察團體的意見,並按此修改某些規則。」PACE的其中一項工作是政策倡議,於是跟選委會有所來往,也認為選委會比起過往更願意與公民社會及不同政黨溝通。

對於選委會貌似「開放」的舉動,Sai Ye認為那是他們嘗試尋求其自身的正當性,如果選舉仍然處於封閉的狀態,這無疑是明確地告訴外界,選委會不過是一枚任由政府操控的橡皮圖章,毫無自主性可言。「一方面他們想獲得認受性,一方面也是來自國內逐漸增加的壓力,所以除了邀請國際觀選團外,亦會嘗試接納本地觀選團體所提出的建議。」

是次選舉,PACE調配了一百三十個長期觀察員到不同選區作出近兩個月的觀察,並於選舉當天,派出超過二千名短期觀察員,進駐多個票站。根據PACE在選舉後所發表的初步報告指出,觀察員在票站觀察及點票過程中,基本上沒有受到任何阻撓,而初步的結論,從選舉前夕到結束,也沒有發生太多異常狀況,整份報告對於這次選舉的評價尚算正面,但也特別提及一些明顯的爭議,涉及是次選舉的缺陷︰如軍方仍然不用透過選舉便坐擁國會四分一議席、衝突地區投票的資格被取消、白卡(臨時身份證)持有人的選民資格被剝奪……

|民主是永恆的警覺|

成立於1997年的「亞洲自由選舉觀察團」(Asian Network For Free Election, ANFREL),在亞洲約十五個國家觀察過近三十五場選舉,這是他們第一次在緬甸進行正式的選舉觀察。

「記得2010年的選舉,我們只能偷偷地進行觀察。」來自印尼的ANFREL執行總監Ichal Supriadi回憶起五年前的秘密「觀選」,對照今天,有感那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光景。

大選前夕,我跑到ANFREL位於茵雅湖附近的臨時辦公室,所有工作人員都處於異常忙碌的狀態,除了準備觀選的工作外,還要應付大量傳媒的來訪。Ichal Supriadi在百忙之中,騰出了一小時給我。

ANFREL總共派出了二十個長期觀察員,走訪緬甸全國作選前選後的觀察,而選舉當天,有三十二個短期觀察員。撇除資料性的詢問後,我很想知道,在做過這麼多個亞洲國家的選舉觀察後,緬甸的大選有否特別之處?Ichal Supriadi沒有直接評論,但他覺得,這次選舉對緬甸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開端,雖然仍然有很多地方需要改善,但他肯定選委會所作出的努力,認為緬甸正一步一步地進步。

「如果你要將緬甸的選舉用歐美標準來比較,這是不公平的。」當我詢問有外界的聲音質疑這是可被操縱的「假選舉」時,Ichal Supriadi承認,現行的選舉法雖有瑕疵與不足,例如軍方自動當選,但同時提醒我,不能以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來看待是次選舉。

另一方面,來自歐盟選舉觀察團在選後的初步聲明中,指出了在現行憲法架構底下的限制︰如國會有四分一議席不由選民的意願來決定,而且沒有足夠的機制來解決選舉的爭端,故此,這不能算是全面地提供了一場「真正的選舉」。讀着歐盟的聲明,恍似在歐亞差異的經驗中,看到了一場有趣的對照。

Ichal Supriadi打趣地說︰「即使我們的國家(印尼),在民主選舉中也偶爾會出現一些狀況,例如像緬甸選前爭議不斷的選民名單問題。」僅次於印尼,緬甸是東南亞的第二大國,兩者都曾經歷過軍事獨裁歲月,只是,印尼民主化進程比緬甸走前了一步,這條道路走得並不容易。然而,基於文化、社會、宗教和歷史脈絡的不同,難以將兩個國家直接比較,但互為近鄰,不失是一面參考的鏡子。在ANFREL選後發表的中期報告中,也提及緬甸可以學習印尼的民主化過程,如何從憲法中保留軍方的25%議席中,轉型至一個更具有代表性的議會,以鞏固民主的成果。報告中肯定這次選舉對於緬甸民主的重要性,但同時提醒要繼續保持警惕。

|學運領袖見盡人性黑暗|

選舉前一天,我來到緬甸知名藝術家Htein Lin的家中,連日來,他一直奔波於民盟的競選活動中,疲態盡現於中年的臉龐。

拖着低沉而沙啞的聲線,將近五十歲的他向我娓娓道來這二十多年的經歷。曾為「八八八八民運」的學生領袖之一,事後不免受到政府的清算,於是,Htein Lin躲進了緬甸與印度邊境的叢林中,並加入由「八八世代」學運人士所建立的武裝組織「全緬學生民主陣線」(All Burma Students’ Democratic Front, ABSDF)。那段艱難的日子,他依然歷歷在目。

「當時我們太天真,以為印度政府會有意幫助我們。」這解釋了為什麼緬印邊境的叢林會是學運分子的其中一個據點。對於學生來說,要適應叢林生存的法則,是一道大難題;但最可怕的,始終不是自然力量的考驗,而是人性,權力鬥爭似乎永遠考驗着每一個人。

英國自由主義者Lord Acton曾說過︰「權力本身具有導致腐敗的傾向」。那時,「全緬學生民主陣線」分了兩派人,Htein Lin所屬的一派被另一派別視為間諜,曾為同伴的人立時壁壘分明,並將他逮捕,最震撼的,是見證身邊的同伴被殺害。那時他醒覺,這不是民主,只是權鬥。把生命保存下來後,1993年,他回到仰光大學,修讀仍未完成的法律學位。然而,畢業以後,他走上了另一條道路︰當一個藝術工作者,以另一種形式作對抗。

|用囚犯衣服繪畫|

1998年,正值「八八八八民運」的十周年前夕,他遭到了政府的拘捕,被關押了六年多,於2004年釋放。在監獄中,他沒有放棄過從事藝術創作。買通監獄的人,用囚犯衣服作為他的畫布,再偷偷運送出外。在出獄後,得到現任英籍妻子Vicky Bowman的幫忙,這批畫作被運送到阿姆斯特丹的社會歷史國際研究所檔案館中,引起國際關注。2006年,他隨着妻子移居至倫敦,兩人發現再也無法返回緬甸,因為他很可能會因這批畫作而在入境時被當局拘捕。

2012年,登盛政府上台之後一年,一連串改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Htein Lin獲准回國,妻子和女兒的簽證也沒有問題了。判斷過各種形勢以後,他們決定舉家搬回緬甸生活。

同年,緬甸政府特赦了一批政治犯,現年二十七歲的D Nyein Lynn是其中之一。

大選過後,一切處於尚算平穩的狀況,我和D Nyein Lynn在仰光一家連鎖咖啡店見面。他是2007年的學運人士,那一年,發生了一場反對軍政府的示威行動,後來僧侶介入,外界稱其為「袈裟革命」(又名「番紅花革命」)。軍政府出動武力鎮壓,緬甸一些記者把影像拍下,秘密運出國外,製作成紀錄片《Burma VJ》,讓外界理解這次革命。當年十九歲的D Nyein Lynn是學運領袖之一,遭軍政府拘捕,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半,在專門用來關押政治犯的茵盛監獄服刑。他在監獄度過了四年多的時間,因特赦提早獲釋。

2004年,D Nyein Lynn入讀西仰光大學(University of West Yangon),修讀地質學系。讀了兩年大學後,有感緬甸的教育制度充滿着諸多缺陷︰「現在全國大約有一百六十八間大學,幾乎都位於偏僻的位置,上學非常不方便。你要知道,我們沒有宿舍,大學缺乏基本設施,進入學校還要進行身份辨識。」他開玩笑道,這很像一所監獄。

|新一代良心犯|

為了爭取學生權益、推動教育改革,他與同學密謀重新籌組「全緬學生會聯盟」(All Burma Federation of Student Unions),這個以全國串連為基礎的學生組織,前身為1936年成立的「緬甸全國學生會」(All Burma Students’ Union),直到1951年才改名。這個學運組織跟緬甸爭取獨立與民主的歷史有着深厚淵源,「獨立之父」昂山將軍曾是這個學生會的主席。從反抗英殖民政府到反對軍事獨裁政府的鬥爭中,都能輕易看到學生的身影,自從1962年奈溫將軍發動政變後,學生組織的活動被迫轉為地下化,直到1988年的民主運動期間,才再次公開地重新出現,但很快又受到軍方壓制。

在緬甸,學生運動一直扮演着先鋒角色,從三十年代昂山將軍帶領緬甸人民走上獨立之路,到1988年的民主運動,一直都是當權者的眼中釘及憂慮,在獨裁政權底下,學生不被容許成立學生會,因為那是培育異議分子的溫牀。但D Nyein Lynn回憶起2007年前後,其實沒有很多學生加入他們,因為被恐懼纏繞。

直到緬甸逐漸開放後,愈來愈多年輕人關心政事,氣氛鬆動了許多,加上資訊的解禁,要獲取信息更為容易。今年年初,學生運動再次湧現,抗議政府去年通過的《全國教育法》,認為該法干預了學術自由,同時收緊大學的自主性。最終,多名學運人士遭到拘捕。舊一批的政治犯被釋放了,然而,根據國際特赦組織關於緬甸的最新報告,新一代良心犯又再出現,人權狀況將有走回舊路之虞。

選舉最終以和平的姿態落幕,舉國歡騰之際,正如許多論者指出,選舉只是民主的其中一環,現時緬甸國內仍然充斥着各種問題,例如貧窮、種族、宗教、性別、人權、軍方勢力……這次選舉只是一個看見光明的開端,那些埋藏在喜悅底下的哀愁、各種複雜而盤根錯節的難題,都需要下屆政府認真去面對和解決。這是改變的時刻,但願真的如此。

(刊於2015.11.28《明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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