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8日

緬甸觀選記,25年民主路



感謝帝莊給了我五千字的空間,對我來說,這是非常珍貴的八版紙。還在歐洲的時候,心裡完全沒有底,只是機票都買好,就算是自己跑過去看看,也好。直到九月寫過難民潮後,明周願意給予機會,在緬甸的大選中,再次以特稿形式合作。

這篇報導,包括了大選當天的情況,有本地與海外觀選團的專訪、也有兩代學運人的專訪,寫完後覺得,五千字其實並不足以承載近一個月來的所見所聞。

|變天的前夕|

緬甸舉行歷史性大選,沒有懸念地,反對黨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 NLD,下稱「民盟」)以壓倒性的姿態勝出。

選舉當天,凌晨時分,我跟隨着當地媒體《Mizzima》以及《Democracy Voice of Burma》的記者,抵達昂山素姬所屬的票站,那是位於仰光中北部的巴罕區(Banhan Township)第三小學。天仍未亮,已有多家本地及國際媒體機構在守候。距離正式投票的時間還有一小時,已有民眾前往票站外排隊,等待開門的一刻。晨曦初露,天空從漆黑一片逐漸轉變為魚肚色,如同這個國家的發展,走過黑暗的歲月,現在彷彿慢慢看到明亮的曙光。踏正六時,第三小學的大門一開,記者、選民、觀察員,立刻一窩蜂地湧了進去。「這是我第二次投票了,第一次在五年前。這次選舉明顯看到更多人投入其中,而程序上亦沒有多大限制,雖然未達至完美的標準,但已經有所改善了。」現年二十九歲的醫生Kyaw Thet Soe剛投完票,染在尾指上的深藍色墨水仍然未乾,那是投票的印記,亦是當局為了防止重複投票的措施。訪問期間,醫生的媽媽經過,面上帶着自信的表情向我透露,她和三個兒子都一起前來投票了。

唐人街一帶,票站明顯比巴罕區破落,小小的斗室外,排滿了一條長長的人龍,緬甸的天氣酷熱難當,選舉日也不例外,人人撐着一把雨傘,頂着大太陽,沒有怨言地繼續排隊,只為等待投票的一刻。我在站外遇上一個來自上海的大哥,他在緬甸旅行時,剛好是大選前夕,為了進行社會觀察,特地趕了過來仰光。言談間,他不時透露對於是次觀察的感動,這個與中國雲南邊境接壤的國家,本來在軍政府的獨裁政權底下過了四十多年,為了爭取民主而付出過慘重的代價,如今卻迎來了一場容納多黨競爭的選舉。大哥的語氣中,充滿了羨慕與無奈的複雜情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看到中國有真正的民主與選舉。」

接近投票結束的時間,約莫下午四時,仰光街頭下起陣陣大雨,雨勢雖大,卻沖不去緬甸民眾的喜悅之情。黃昏時分,大量民眾聚集在民盟的總部外,等待昂山素姬出現。最終,我們都看不見她的身影,但依舊人潮擠擁,黏貼在一起的身體,似在告訴我這外來人,他們對於改變的盼望。

“It’s time to change.”(這是改變的時刻。)

昂山素姬在競選期間,對於緬甸人民作出以上的呼籲。

|鎮壓.選舉.軟禁|

自從緬甸於1948年在英國殖民政府的手上獨立以後,緬甸曾一度實行多黨制的議會式民主。直到1962年,奈溫將軍發動政變,緬甸自此淪入軍政府的獨裁統治之中,社會及經濟發展自此停滯了數十年時光,並且成為東南亞極為貧窮的國家。八十年代,一場「八八八八民主運動」被血腥鎮壓後,軍政府為了尋求其政權的正當性,於1990年進行了一場歷史性選舉,民盟便是這個背景底下的產物,並且於那場選舉中獲得第一次壓倒性的勝利,可是,歷史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甚至不以民眾的意志為轉移,軍政府最終不承認這次選舉的結果,並把民盟領導人昂山素姬斷斷續續地軟禁了近十五年,民盟的成員同時亦遭到政府的追捕與清算。

以上,是我們最耳熟能詳的緬甸近代史發展,尤其是,昂山素姬於1991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後,目光與焦點更是側重在非暴力抗爭與極權的對抗之中。

相隔二十年,立基於2008年所制訂的新憲法《緬甸聯邦共和國憲法》在公投中「順利」通過,緬甸在兩年後舉行了另一次議會選舉,把權力從軍政府轉移至現行的文人政府,昂山素姬亦於同年被釋放,外界普遍視為這是邁向改革開放的先兆。雖然軍方仍然陰魂不散,繼續坐享其既得利益者的位置,但至少披上了一層開放的外衣,引起國際社會對這國度的再度關注,更重要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外國投資。在2010年的大選中,民盟因抵制而沒有參與,及後重新進行了政黨登記註冊,得以競逐兩年後的國會補選,並在今年的選舉中,正面迎擊親軍方的執政黨聯邦鞏固與發展黨(Union Solidarity and Development Party, USDP,下稱「鞏發黨」)。

2010年,鞏發黨首次登場,伴隨着選舉舞弊的指控而贏得當年的大選,成為執政黨,以現代政黨形式取代了過去軍事獨裁的模樣。在「八八八八民運」過後,奈溫將軍下台,軍政府成立了「國家恢復法律和秩序委員會」(State Law and Order Restoration Council, SLORC),其後更名為「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State Peace and Development Council, SPDC),一直掌握國家大權,直到新政府成立。作為前軍人,現任總統吳登盛便是出身自SPDC。

關於緬甸近年的「改革開放」,令我想起曾在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看過著名異議喜劇團體「鬍子兄弟」的演出,他們諷刺道,這不過是「新瓶舊酒」的把戲。我一直抱持着這樣的想法,嘗試在選舉前夕抵達緬甸,觀察這場被外界稱為歷史性的選舉,是否真如總統吳登盛所說的︰自由與公正。以及,聆聽不同人士對於選舉以及緬甸現狀的評價。

|監察組織 感到意外|

2010年的選舉中,緬甸官方不容許任何選舉觀察團隊前往監察。到了兩年後的補選,聯邦選舉委員會(Union Election Commission)破天荒地邀請了一些國際觀選團前往緬甸。在2015年的這一次大選中,本地觀選團隊得到官方認可後,便如雨後春筍地出現。選舉當天,那些頸上掛着許可證的觀選員,散佈於緬甸大大小小的票站,相當顯眼。

「這是選委會第一次開放選舉觀察給予本地的觀選團,2010年沒有、2012年的補選也沒有。」現年三十七歲的PACE執行總監Sai Ye Kyaw Swar Myint,在位於仰光大學附近的辦公室裏,向我解釋道。

被《緬甸時報》列為緬甸國內其中一個重要的選舉觀察團體「可信的選舉人民聯盟」(People’s Alliance for Credible Elections, PACE),設立於2013年,本來是由三個不同領域的民間團體所組成的鬆散組織,到了後來,慢慢轉型成為聚焦於選舉議題的獨立機構,可以說是本地選舉觀察團體的先行者。

「我們很意外,選委會願意接納本地不同選舉觀察團體的意見,並按此修改某些規則。」PACE的其中一項工作是政策倡議,於是跟選委會有所來往,也認為選委會比起過往更願意與公民社會及不同政黨溝通。

對於選委會貌似「開放」的舉動,Sai Ye認為那是他們嘗試尋求其自身的正當性,如果選舉仍然處於封閉的狀態,這無疑是明確地告訴外界,選委會不過是一枚任由政府操控的橡皮圖章,毫無自主性可言。「一方面他們想獲得認受性,一方面也是來自國內逐漸增加的壓力,所以除了邀請國際觀選團外,亦會嘗試接納本地觀選團體所提出的建議。」

是次選舉,PACE調配了一百三十個長期觀察員到不同選區作出近兩個月的觀察,並於選舉當天,派出超過二千名短期觀察員,進駐多個票站。根據PACE在選舉後所發表的初步報告指出,觀察員在票站觀察及點票過程中,基本上沒有受到任何阻撓,而初步的結論,從選舉前夕到結束,也沒有發生太多異常狀況,整份報告對於這次選舉的評價尚算正面,但也特別提及一些明顯的爭議,涉及是次選舉的缺陷︰如軍方仍然不用透過選舉便坐擁國會四分一議席、衝突地區投票的資格被取消、白卡(臨時身份證)持有人的選民資格被剝奪……

|民主是永恆的警覺|

成立於1997年的「亞洲自由選舉觀察團」(Asian Network For Free Election, ANFREL),在亞洲約十五個國家觀察過近三十五場選舉,這是他們第一次在緬甸進行正式的選舉觀察。

「記得2010年的選舉,我們只能偷偷地進行觀察。」來自印尼的ANFREL執行總監Ichal Supriadi回憶起五年前的秘密「觀選」,對照今天,有感那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光景。

大選前夕,我跑到ANFREL位於茵雅湖附近的臨時辦公室,所有工作人員都處於異常忙碌的狀態,除了準備觀選的工作外,還要應付大量傳媒的來訪。Ichal Supriadi在百忙之中,騰出了一小時給我。

ANFREL總共派出了二十個長期觀察員,走訪緬甸全國作選前選後的觀察,而選舉當天,有三十二個短期觀察員。撇除資料性的詢問後,我很想知道,在做過這麼多個亞洲國家的選舉觀察後,緬甸的大選有否特別之處?Ichal Supriadi沒有直接評論,但他覺得,這次選舉對緬甸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開端,雖然仍然有很多地方需要改善,但他肯定選委會所作出的努力,認為緬甸正一步一步地進步。

「如果你要將緬甸的選舉用歐美標準來比較,這是不公平的。」當我詢問有外界的聲音質疑這是可被操縱的「假選舉」時,Ichal Supriadi承認,現行的選舉法雖有瑕疵與不足,例如軍方自動當選,但同時提醒我,不能以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來看待是次選舉。

另一方面,來自歐盟選舉觀察團在選後的初步聲明中,指出了在現行憲法架構底下的限制︰如國會有四分一議席不由選民的意願來決定,而且沒有足夠的機制來解決選舉的爭端,故此,這不能算是全面地提供了一場「真正的選舉」。讀着歐盟的聲明,恍似在歐亞差異的經驗中,看到了一場有趣的對照。

Ichal Supriadi打趣地說︰「即使我們的國家(印尼),在民主選舉中也偶爾會出現一些狀況,例如像緬甸選前爭議不斷的選民名單問題。」僅次於印尼,緬甸是東南亞的第二大國,兩者都曾經歷過軍事獨裁歲月,只是,印尼民主化進程比緬甸走前了一步,這條道路走得並不容易。然而,基於文化、社會、宗教和歷史脈絡的不同,難以將兩個國家直接比較,但互為近鄰,不失是一面參考的鏡子。在ANFREL選後發表的中期報告中,也提及緬甸可以學習印尼的民主化過程,如何從憲法中保留軍方的25%議席中,轉型至一個更具有代表性的議會,以鞏固民主的成果。報告中肯定這次選舉對於緬甸民主的重要性,但同時提醒要繼續保持警惕。

|學運領袖見盡人性黑暗|

選舉前一天,我來到緬甸知名藝術家Htein Lin的家中,連日來,他一直奔波於民盟的競選活動中,疲態盡現於中年的臉龐。

拖着低沉而沙啞的聲線,將近五十歲的他向我娓娓道來這二十多年的經歷。曾為「八八八八民運」的學生領袖之一,事後不免受到政府的清算,於是,Htein Lin躲進了緬甸與印度邊境的叢林中,並加入由「八八世代」學運人士所建立的武裝組織「全緬學生民主陣線」(All Burma Students’ Democratic Front, ABSDF)。那段艱難的日子,他依然歷歷在目。

「當時我們太天真,以為印度政府會有意幫助我們。」這解釋了為什麼緬印邊境的叢林會是學運分子的其中一個據點。對於學生來說,要適應叢林生存的法則,是一道大難題;但最可怕的,始終不是自然力量的考驗,而是人性,權力鬥爭似乎永遠考驗着每一個人。

英國自由主義者Lord Acton曾說過︰「權力本身具有導致腐敗的傾向」。那時,「全緬學生民主陣線」分了兩派人,Htein Lin所屬的一派被另一派別視為間諜,曾為同伴的人立時壁壘分明,並將他逮捕,最震撼的,是見證身邊的同伴被殺害。那時他醒覺,這不是民主,只是權鬥。把生命保存下來後,1993年,他回到仰光大學,修讀仍未完成的法律學位。然而,畢業以後,他走上了另一條道路︰當一個藝術工作者,以另一種形式作對抗。

|用囚犯衣服繪畫|

1998年,正值「八八八八民運」的十周年前夕,他遭到了政府的拘捕,被關押了六年多,於2004年釋放。在監獄中,他沒有放棄過從事藝術創作。買通監獄的人,用囚犯衣服作為他的畫布,再偷偷運送出外。在出獄後,得到現任英籍妻子Vicky Bowman的幫忙,這批畫作被運送到阿姆斯特丹的社會歷史國際研究所檔案館中,引起國際關注。2006年,他隨着妻子移居至倫敦,兩人發現再也無法返回緬甸,因為他很可能會因這批畫作而在入境時被當局拘捕。

2012年,登盛政府上台之後一年,一連串改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Htein Lin獲准回國,妻子和女兒的簽證也沒有問題了。判斷過各種形勢以後,他們決定舉家搬回緬甸生活。

同年,緬甸政府特赦了一批政治犯,現年二十七歲的D Nyein Lynn是其中之一。

大選過後,一切處於尚算平穩的狀況,我和D Nyein Lynn在仰光一家連鎖咖啡店見面。他是2007年的學運人士,那一年,發生了一場反對軍政府的示威行動,後來僧侶介入,外界稱其為「袈裟革命」(又名「番紅花革命」)。軍政府出動武力鎮壓,緬甸一些記者把影像拍下,秘密運出國外,製作成紀錄片《Burma VJ》,讓外界理解這次革命。當年十九歲的D Nyein Lynn是學運領袖之一,遭軍政府拘捕,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半,在專門用來關押政治犯的茵盛監獄服刑。他在監獄度過了四年多的時間,因特赦提早獲釋。

2004年,D Nyein Lynn入讀西仰光大學(University of West Yangon),修讀地質學系。讀了兩年大學後,有感緬甸的教育制度充滿着諸多缺陷︰「現在全國大約有一百六十八間大學,幾乎都位於偏僻的位置,上學非常不方便。你要知道,我們沒有宿舍,大學缺乏基本設施,進入學校還要進行身份辨識。」他開玩笑道,這很像一所監獄。

|新一代良心犯|

為了爭取學生權益、推動教育改革,他與同學密謀重新籌組「全緬學生會聯盟」(All Burma Federation of Student Unions),這個以全國串連為基礎的學生組織,前身為1936年成立的「緬甸全國學生會」(All Burma Students’ Union),直到1951年才改名。這個學運組織跟緬甸爭取獨立與民主的歷史有着深厚淵源,「獨立之父」昂山將軍曾是這個學生會的主席。從反抗英殖民政府到反對軍事獨裁政府的鬥爭中,都能輕易看到學生的身影,自從1962年奈溫將軍發動政變後,學生組織的活動被迫轉為地下化,直到1988年的民主運動期間,才再次公開地重新出現,但很快又受到軍方壓制。

在緬甸,學生運動一直扮演着先鋒角色,從三十年代昂山將軍帶領緬甸人民走上獨立之路,到1988年的民主運動,一直都是當權者的眼中釘及憂慮,在獨裁政權底下,學生不被容許成立學生會,因為那是培育異議分子的溫牀。但D Nyein Lynn回憶起2007年前後,其實沒有很多學生加入他們,因為被恐懼纏繞。

直到緬甸逐漸開放後,愈來愈多年輕人關心政事,氣氛鬆動了許多,加上資訊的解禁,要獲取信息更為容易。今年年初,學生運動再次湧現,抗議政府去年通過的《全國教育法》,認為該法干預了學術自由,同時收緊大學的自主性。最終,多名學運人士遭到拘捕。舊一批的政治犯被釋放了,然而,根據國際特赦組織關於緬甸的最新報告,新一代良心犯又再出現,人權狀況將有走回舊路之虞。

選舉最終以和平的姿態落幕,舉國歡騰之際,正如許多論者指出,選舉只是民主的其中一環,現時緬甸國內仍然充斥着各種問題,例如貧窮、種族、宗教、性別、人權、軍方勢力……這次選舉只是一個看見光明的開端,那些埋藏在喜悅底下的哀愁、各種複雜而盤根錯節的難題,都需要下屆政府認真去面對和解決。這是改變的時刻,但願真的如此。

(刊於2015.11.28《明報周刊》)

2015年11月14日

誕生了昂山素姬的緬甸,是個女權主義國家嗎?


喬治.奧威爾的作品《緬甸歲月》中,曾經有過這樣一段描述,做盡壞事的緬甸本地治安官吳波金,由於相信佛教信仰中的輪迴因果論,為了下世投胎時仍然能當一個男人,於是想方設法在日常生活中積福,以抵銷過往所做的各種罪行。當中點出在緬甸傳統社會中,男女之間極大的差異︰「女人跟老鼠、青蛙什麼的層次差不多,頂多算是一種類似大象這樣的高級點兒的動物。」

奧威爾在上個世紀30年代寫下這部以緬甸為背景的小說,行文中不時透露中女性在當時社會的卑微與低下。

時間回到21世紀的今天。

在緬甸舉行歷史性選舉的前後,仰光街頭,隨處可以看到貼滿昂山素姬肖像的宣傳物品,緬甸民眾熱烈支持昂山將軍的女兒,甚至稱她為「媽媽素」。我遇上一些人,直言其所信任及尊敬的,只有昂山素姬,而非「全國民主聯盟」(NLD,下稱民盟)。作為女性領導人,溫婉而陰柔的形象,與軍政府所代表的父權架構,有着強烈鮮明的對照。我很疑惑,昂山素姬的受歡迎程度,是否代表女性的地位及處境在緬甸有所改善?事實上,兩者似乎沒有必然的關係。

「我相信她是一個很優秀的領袖,但坦白說,她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例子,如果以昂山素姬來作為女權狀況的指標,那只會見樹不見林。」代表民盟參選上議院的候選人Naw Susanna Hla Hla Soe對我說。

現年50歲的Naw Susanna Hla Hla Soe,是緬甸知名的女權行動者,把半生奉獻在當地的女權運動中,她曾在國際非政府組織工作了十多年,但深感國際組織在極權政府統治底下的諸多限制,於是在2003年的時候,自行創辦一個在地的婦女組織︰克倫婦女充權組織(Karen Women's Empowerment Group),以提供各項的培訓及協助,雖以克倫族為名,但卻不限於任何民族。

女性安全問題最嚴峻

處理了這麼多年跟女性議題有關的工作,我很想從她的經驗中知道,現下緬甸女性面臨着最嚴重的問題,到底是什麼。Naw Susanna Hla Hla Soe毫不猶豫地指出︰「安全問題。我們國家沒有真正保障女性的法例,安全是當下最為嚴峻的問題,例如家庭暴力、拐賣、強姦,曾經有家暴的受害者向我們尋求協助,當我們陪伴她們去警察局報案時,警察往往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最終不了了之。」

1996年,緬甸政府成立了「緬甸婦女事務全國委員會」,該委員會隸屬社會福利與救濟安置部、內政部旗下,以促進性別平等為目標。其後,於1997年,緬甸加入了聯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成為締約國的一員。根據「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在2010年的會議紀錄,緬甸提交的進展報告中,意圖呈現出其為婦女權益而作出的努力,以及婦女在法律上享有平等的權利。例如,緬甸官方強調現行的《緬甸聯邦共和國憲法》中,關於禁止人口販賣的第358條,便是特別為了保護婦女及兒童免受暴力行為的對待。

制訂法律女性狀況就能改善?

驟眼看,官方似乎一直都有為性別平等而積極做過不同的工作。但制訂了法律及設立相關機構,跟女權狀況是否真正有所改善,兩者不一定是呈現正比的關係。甚至是,由於政府轄下的婦女組織,或是女權運動的存在,相比起其他以民主改革為訴求的反對運動,本身並不足以影響政府運作的正當性,故此對政權沒有構成太大的威脅,甚至可以替政府挽回一些聲譽。

我從Naw Susanna Hla Hla Soe的經驗中看到另一種挫敗。她在婦女團體工作時,接觸到形形色色的個案,不斷向國會議員倡議及與他們溝通,卻沒有多大成效。這才促使她有了參選國會的念頭,成為一個立法者,在體制內推動婦女的權益。

擁有克倫族的身份,她見證着少數民族武裝組織與政府軍之間的衝突,看到無數婦女和兒童因戰禍而遭受的傷害。少數民族婦女,雙重的邊緣身份,需要面對的是雙重威脅。衝突地區沒有法律可言,生命更是沒有保障,除了遭受來自政府軍的性暴力對待,連屬同一民族的武裝組織,也會性侵犯當地婦女。然而,她們的處境,卻鮮少有人提及,邊緣群體持續被排拒於主流的視野論述中。

象徵性大於實質意義的「全國性停火協議」中,八支武裝軍隊與政府就停戰達成協議,可是,坐在談判桌上的清一色都是男性領袖,這是一場以男性為主導的角力賽,談不上有任何性別平等的意識存在,而在戰火中被傷害的女性,更遑論能因此而討回公道。聯合國緬甸人權特使李亮喜(Yanghee Lee)在2015年呈交的緬甸人權狀況報告中,曾經強調女性在參與建設國家和平道路中的重要性︰「尤其是受衝突影響社區的婦女,必須能夠充分且平等和切實地參與所有有關預防和解決武裝衝突、維持和平與安全、在衝突後建設和平的活動,從而實現持久的和平。」

政府是性別歧視的共謀

在報告中,李亮喜特別留了一個篇章給緬甸的婦女歧視問題。在性別歧視的問題中,貌似推動性別平等的政府,其實起着共謀的角色,她提及緬甸政府嘗試推行的「計劃生育」。2015年5月,總統吳登盛批准了新的人口法,這條法例容許地方政府以減少生育率為名,規管婦女的生育權利,強制必須於兩胎之間,至少要有36個月(即3年)的間隔期。「計劃生育」這個概念並不陌生,國家透過法律與規訓介入私人生活的領域,美其名是為了人口的控制,但懲罰性的手段,似乎暗示着,女性的子宮,也逃不過被政府操縱的命運。

女性參政的困難

制訂法例上的性別盲點,某程度跟國會內的男女失衡狀況有關。在現行的憲法中,雖然明文確保了婦女參政的權利,然而,在國會內只有4%的女性議員。以上下議員共664個議席來計算,大約只有27名女性在內。這是其中一個使Naw Susanna Hla Hla Soe決定參選的原因,說不上是能夠打破議會內的性別結構,但起碼可以為此注入一絲改變。我好奇問她,那麼民盟派了多少名女性候選人?她說有168。但是,民盟總共有1151名候選人,女性的比例也不過是佔十分之一左右。Naw Susanna Hla Hla Soe進一步解釋,這涉及女性參政的困難之處。

「我認為有三個原因,第一是緬甸的文化與習俗,很多人不相信女性有領導能力;第二,家庭的支持與否亦是非常關鍵的因素,我們看到很多有潛質的女性,就是因為家人的阻礙,所以便沒法成為候選人;第三,關乎是否擁有參與政治的平台。」

除了上述的因素外,我很想知道,作為女性,有沒有因為其性別而遭受的攻擊? Naw Susanna Hla Hla Soe用她去年參選仰光城市發展委員會的經驗回答我︰「當時的對手故意散布謠言,為我塑造出一個極差的形象,例如說我的水平很低、會和鄰居打架、整天只會說政府的壞話……令別人認為女性的本質只是八卦、粗魯,沒有任何領導的能力。」

路仍崎嶇,緩慢前行

她所說的,都令我想起社會對於刻板形象的塑造,性別是其中的一環,尤其是像緬甸這樣一個的發展中國家。當歷史時的選舉過後,昂山素姬領導的民盟大勝之際,這不過是民主進程的其中一步,前路仍是充滿着重重的險阻。在女性議題方面,不論是安全問題、議會男女比例的結構,或是缺乏公民教育而產生的刻板印象、少數民族婦火在戰火中的困境,甚至是國家透過法律對於女性身體的規訓……都提醒着我們,即使誕生了昂山素姬的國度,女權狀況仍然不甚理想。但隨着2010年後的改革,對於公民社會的鬆綁,導致愈來愈多以女性議題為主的組織出現,有些更進一步關注到性別議題的領域。道路雖然崎嶇,卻緩慢地前行中。

如果說,公民社會的力量有機會被政府收編,甚至當權者本身就有能力設立相關的機構,那麼,Naw Susanna Hla Hla Soe從女權運動領導轉身成政治人物的歷程,便提供了一扇窗口讓我們去理解女權運動與民主運動之間的結合。她是在今年決定參選後才加入民盟,我好奇,為何她不以獨立候選人的身份或加入克倫族的政黨,而是加入最大的反對陣營中。

「民盟提供了一個平台,他們在揀選候選人的時候有三個原則,第一是青年、第二是婦女、第三是少數民族。我剛好符合了兩個。」一直與反對黨保持良好合作關係的她,在過去2012年的國會補選中,亦義務幫忙籌款與協助競選的活動。而她亦曾經在接受緬甸傳媒的專訪時,提及昂山素姬在獲釋後,曾經與當地的一些婦女團體碰面,了解女權運動的最新狀況。而昂山素姬本人亦提供了不少有用的建議。

除了帶領着緬甸民主運動的走向,作為女性領袖的象徵,相比起男性領袖,昂山素姬無疑對於性別意識有着較為敏感的關注。她在57歲生日的那一年發表過演說,當中便提及了緬甸女性在國內受到的歧視與偏見。雖然緬甸的女權狀況並沒有因為The Lady的存在而有劇烈的轉變,但昂山素姬曾經在10年前,為婦女論壇留下過這樣的註腳︰「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男性對於自身的價值擁有真正的信心時,女性的存在便能夠不僅僅是被忍容,而是受到重視。」(In societies where men are truly confident of their own worth,women are not merely tolerated but valued)

(原刊於2015.11.14 《端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