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30日

衝突與壓迫 — 孤立無援的羅興亞人


「我只是不明白,為何國際的關注都放了在羅興亞人身上,有些人還指控說這是種族的滅絕,我覺得以上指責過於嚴重,而且說話的人也忽略了緬甸境內其他人民的困境。我認同需要認真去處理及解決宗教與族群之間的衝突,但受到政府迫害的,還包括緬甸的平民。」和緬甸朋友吃晚飯時,談論到這個國家近年的宗教衝突問題,屬於克倫族的她說出了這段話。

|佛教徒與穆斯林的暴力衝突|

2012年,位於緬甸西南部的若開邦發生了嚴重的暴力衝突,主要是來自當地的佛教徒與羅興亞穆斯林,事件造成大約180死亡,約十四萬人流離失所。2015年初,為了逃避政府的迫害,以及遠離在緬甸的嚴苛處境,羅興亞人再次逃亡到鄰近的東南亞諸國,如馬來西亞、泰國、印尼。因為人口販子棄船離開,把不知所措的羅興亞人遺留在海洋中,加上諸國拒絕接受這批被政治迫害的難民、或是把他們再次推回到海上而造成的人道危機,使羅興亞難民議題再次重回國際的視野中。另外,在緬甸全國大選中,登盛政府剝奪羅興亞人的投票資格,也引來了零星的爭議。

為了一探究竟,去年大選前夕,記者嘗試進入曾為衝突現場的若開邦首府實兌。這個曾經一度禁止外國遊客從陸路進入的邦區,除了古城妙烏是較為知名的景點外,基本上很少遊客踏足這一片土地,相關資訊的匱乏,也為若開邦添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相較於仰光市內熱烈的選舉氣氛,實兌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光景。沒有鋪天蓋地的「紅色孔雀旗」(全國民主聯盟的黨旗),難以察覺若開民眾對於最大反對黨的支持,倒是以少數民族為基礎的若開民族黨(Arakan National Party),佔據著實兌大街小巷的宣傳板上,民盟的冷清,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對照。

競選時期,昂山素姬曾在若開邦進行為期三天的競選活動,卻避開了充滿爭議性以及聚滿羅興亞人的北部地區。昂山素姬及全國民主聯盟在若開邦處於一個頗為尷尬的位置,一方面,為了避免惹怒當地的激進佛教徒,她選擇在羅興亞議題上保持緘默,另一方面,正由於她異常低調的姿態,導致國際社會的支持者感到大為失望。

|政府操弄下的撕裂|

「我認為穆斯林與若開佛教徒之間的對立,很大程度是由(前屆)政府弄出來的。」現年34歲的Myittar Resource Foundation(下稱MRF)的聯合創辦人兼項目經理Ko Ko Lwin在他的辦公室裡,以一個緬甸人的視角,向我解釋他在若開邦的工作經驗及觀察。

MRF成立於2008年的納吉斯風災後,當初是以災後重建及人道主義工作為目標,直到2012年發生了宗教衝突後,他們進入了若開邦的首府實兌,在該邦展開了漫長的和平建設工作,以「不分種族、膚色、政治派別、性別、信仰」為原則,為若開佛教徒及羅興亞穆斯林的社群提供服務,協助修補族群之間的撕裂,可以說是當地唯一一家來自緬甸的非政府組織。

「我認為最少有三個面向顯示政府是有份製造衝突的共謀。第一是經濟面向,緬甸政府為了遮掩與中國合作的中緬油氣管道,便利用其他事件來轉移視線,令民眾無暇關注,甚至進一步抗議;第二個是要維持政權的穩定性,因為動亂,提供了一個令軍隊必需駐守於此的理由,強化軍隊的正當性;最後,便是散佈『伊斯蘭恐懼症』,現行政府懂得操弄族群與宗教之間的政治,透過取悅少數民族(若開族),讓他們有種『政府站在我這一邊』的感覺,以換取他們的支持。」

Ko Ko Lwin認為,這是一種滾雪球的效應,但以上的因素不斷累積後,便會造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後果。

|鐵三角因素︰政治、宗教、種族|

「這是政治、宗教、種族三個元素互相交纏的問題,就像鐵三角般,你記住要這樣去理解問題,才得以看得見背後千絲萬縷的關係。」在實兌著名的「觀景點」,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孟加拉灣,52歲的Alex(化名)喝著椰青,在炙熱的太陽底下,他慢慢道來在實兌生活六年的故事。

Alex的老家在仰光,2009年,他在一家國際人道組織工作,隨著機構來到西南部的實兌,雖現在已經離職,但卻再也沒有離開,連戶口也遷移至此。

他說,剛抵達實兌的時候,市面上仍然處於平靜的氣氛,約有兩成穆斯林與佛教徒會在一起工作,雖未達至融洽相處的境界,但起碼沒有互相排斥的情況。「大家會保持距離,那是一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態。」

直到2012年的衝突發生後,政府很快便宣佈當地進入緊急狀態,並且實行戒嚴。2014年初,一些在實兌設立了辦公室的國際非政府組織受到襲擊,然後撤離該地,情況一度十分嚴峻。

「有些本地人會認為國際組織都偏向於羅興亞人,但也沒辦法,因為他們要服務最弱勢的一群,而國內的流離失所者約九成都是穆斯林,某程度便形成了一種局限。」Alex對我說出國際非政府組織在若開邦所面對的困難。根據聯合國難民公署在緬甸的專頁中,指出他們在若開邦所關注的主要群體為國內流離失所者、無國籍人士、難民、回返者和收容社區,但也承認援助工作因當地政治背景而受到限制。

「現在氣氛算是平靜了許多。」經歷了衝突與戒嚴的日子,Alex認為雙方的緊張關係逐漸緩和了下來。然而,大街上難以看見穆斯林,他們大多數被送進了由政府所設置的國內流離失所者營地裡,光在實兌便有近20個這樣的營地。聯合國難民公署認為這種隔離,限制了和解的努力和共存的空間。

|仍未看見盡頭的和解之路|

如果說國際非政府組織在重建與和解的工作上,面臨著諸多的難題時,來自本地的MRF便提供了另一道解決難題的方法。記者問Ko Ko Lwin,從事和解工作有否太大的困難時,他說幾乎沒有。「首先你要和兩邊的社群都建立一個信任的關係,我們是從這方面入手的。不論是佛教徒還是穆斯林尋求協助,我們都會提供幫忙。」關係建立以後,他再利用工餘的時間,為當地居民提供訓練,用三個月的時間教授社會科學的課程,至今已有300個參與者。

「我們希望能夠透過教育來消除歧視,有人透過散佈仇恨言論來操縱族群之間的對立,加上若開邦是緬甸第二貧窮的地區,教育程度普遍低下,如今我們作出嘗試去改變固有的偏見。」除了授課,MRF還舉辦許多有趣的活動,以軟性的手法來傳達信息。維持了近三年的工作,Ko Ko Lwin彷彿逐漸看到了成效,他說︰「你必需同時看到若開居民的困境,他們也因為極端的貧窮而承受很大的傷害。」

隨即,他伸出一隻手遮住左眼,批判媒體的盲點︰「一方面,國際媒體只聚焦於羅興亞人的慘況,卻忽略整個若開邦的困境,若開居民其實是會妒忌的,變相積累出更多不滿。另一方面,若開當地的媒體又不斷指責穆斯林是非法移民者,在雙方都遮閉了一隻眼睛的情況下,和平的道路會更艱難。」族群之間的矛盾,甚至成了一場媒體之間呈現方式上的角力。

實兌之行,MRF曾嘗試替記者聯絡兩邊的社群,只是,他們都不太願意談論彼此之間的矛盾,另一方面,也因為沒有政府的許可證,無法前往國內流離失所者營地。被隔絕的羅興亞人,無緣參與去年歷史性的全國大選,變天與否彷彿與他們沾不上邊,即使換了新政府上台,他們卻仍然屬於孤立無援的一群。

(原刊於《明周文化》網站)

2015年11月28日

緬甸觀選記,25年民主路



感謝帝莊給了我五千字的空間,對我來說,這是非常珍貴的八版紙。還在歐洲的時候,心裡完全沒有底,只是機票都買好,就算是自己跑過去看看,也好。直到九月寫過難民潮後,明周願意給予機會,在緬甸的大選中,再次以特稿形式合作。

這篇報導,包括了大選當天的情況,有本地與海外觀選團的專訪、也有兩代學運人的專訪,寫完後覺得,五千字其實並不足以承載近一個月來的所見所聞。

|變天的前夕|

緬甸舉行歷史性大選,沒有懸念地,反對黨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 NLD,下稱「民盟」)以壓倒性的姿態勝出。

選舉當天,凌晨時分,我跟隨着當地媒體《Mizzima》以及《Democracy Voice of Burma》的記者,抵達昂山素姬所屬的票站,那是位於仰光中北部的巴罕區(Banhan Township)第三小學。天仍未亮,已有多家本地及國際媒體機構在守候。距離正式投票的時間還有一小時,已有民眾前往票站外排隊,等待開門的一刻。晨曦初露,天空從漆黑一片逐漸轉變為魚肚色,如同這個國家的發展,走過黑暗的歲月,現在彷彿慢慢看到明亮的曙光。踏正六時,第三小學的大門一開,記者、選民、觀察員,立刻一窩蜂地湧了進去。「這是我第二次投票了,第一次在五年前。這次選舉明顯看到更多人投入其中,而程序上亦沒有多大限制,雖然未達至完美的標準,但已經有所改善了。」現年二十九歲的醫生Kyaw Thet Soe剛投完票,染在尾指上的深藍色墨水仍然未乾,那是投票的印記,亦是當局為了防止重複投票的措施。訪問期間,醫生的媽媽經過,面上帶着自信的表情向我透露,她和三個兒子都一起前來投票了。

唐人街一帶,票站明顯比巴罕區破落,小小的斗室外,排滿了一條長長的人龍,緬甸的天氣酷熱難當,選舉日也不例外,人人撐着一把雨傘,頂着大太陽,沒有怨言地繼續排隊,只為等待投票的一刻。我在站外遇上一個來自上海的大哥,他在緬甸旅行時,剛好是大選前夕,為了進行社會觀察,特地趕了過來仰光。言談間,他不時透露對於是次觀察的感動,這個與中國雲南邊境接壤的國家,本來在軍政府的獨裁政權底下過了四十多年,為了爭取民主而付出過慘重的代價,如今卻迎來了一場容納多黨競爭的選舉。大哥的語氣中,充滿了羨慕與無奈的複雜情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看到中國有真正的民主與選舉。」

接近投票結束的時間,約莫下午四時,仰光街頭下起陣陣大雨,雨勢雖大,卻沖不去緬甸民眾的喜悅之情。黃昏時分,大量民眾聚集在民盟的總部外,等待昂山素姬出現。最終,我們都看不見她的身影,但依舊人潮擠擁,黏貼在一起的身體,似在告訴我這外來人,他們對於改變的盼望。

“It’s time to change.”(這是改變的時刻。)

昂山素姬在競選期間,對於緬甸人民作出以上的呼籲。

|鎮壓.選舉.軟禁|

自從緬甸於1948年在英國殖民政府的手上獨立以後,緬甸曾一度實行多黨制的議會式民主。直到1962年,奈溫將軍發動政變,緬甸自此淪入軍政府的獨裁統治之中,社會及經濟發展自此停滯了數十年時光,並且成為東南亞極為貧窮的國家。八十年代,一場「八八八八民主運動」被血腥鎮壓後,軍政府為了尋求其政權的正當性,於1990年進行了一場歷史性選舉,民盟便是這個背景底下的產物,並且於那場選舉中獲得第一次壓倒性的勝利,可是,歷史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甚至不以民眾的意志為轉移,軍政府最終不承認這次選舉的結果,並把民盟領導人昂山素姬斷斷續續地軟禁了近十五年,民盟的成員同時亦遭到政府的追捕與清算。

以上,是我們最耳熟能詳的緬甸近代史發展,尤其是,昂山素姬於1991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後,目光與焦點更是側重在非暴力抗爭與極權的對抗之中。

相隔二十年,立基於2008年所制訂的新憲法《緬甸聯邦共和國憲法》在公投中「順利」通過,緬甸在兩年後舉行了另一次議會選舉,把權力從軍政府轉移至現行的文人政府,昂山素姬亦於同年被釋放,外界普遍視為這是邁向改革開放的先兆。雖然軍方仍然陰魂不散,繼續坐享其既得利益者的位置,但至少披上了一層開放的外衣,引起國際社會對這國度的再度關注,更重要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外國投資。在2010年的大選中,民盟因抵制而沒有參與,及後重新進行了政黨登記註冊,得以競逐兩年後的國會補選,並在今年的選舉中,正面迎擊親軍方的執政黨聯邦鞏固與發展黨(Union Solidarity and Development Party, USDP,下稱「鞏發黨」)。

2010年,鞏發黨首次登場,伴隨着選舉舞弊的指控而贏得當年的大選,成為執政黨,以現代政黨形式取代了過去軍事獨裁的模樣。在「八八八八民運」過後,奈溫將軍下台,軍政府成立了「國家恢復法律和秩序委員會」(State Law and Order Restoration Council, SLORC),其後更名為「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State Peace and Development Council, SPDC),一直掌握國家大權,直到新政府成立。作為前軍人,現任總統吳登盛便是出身自SPDC。

關於緬甸近年的「改革開放」,令我想起曾在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看過著名異議喜劇團體「鬍子兄弟」的演出,他們諷刺道,這不過是「新瓶舊酒」的把戲。我一直抱持着這樣的想法,嘗試在選舉前夕抵達緬甸,觀察這場被外界稱為歷史性的選舉,是否真如總統吳登盛所說的︰自由與公正。以及,聆聽不同人士對於選舉以及緬甸現狀的評價。

|監察組織 感到意外|

2010年的選舉中,緬甸官方不容許任何選舉觀察團隊前往監察。到了兩年後的補選,聯邦選舉委員會(Union Election Commission)破天荒地邀請了一些國際觀選團前往緬甸。在2015年的這一次大選中,本地觀選團隊得到官方認可後,便如雨後春筍地出現。選舉當天,那些頸上掛着許可證的觀選員,散佈於緬甸大大小小的票站,相當顯眼。

「這是選委會第一次開放選舉觀察給予本地的觀選團,2010年沒有、2012年的補選也沒有。」現年三十七歲的PACE執行總監Sai Ye Kyaw Swar Myint,在位於仰光大學附近的辦公室裏,向我解釋道。

被《緬甸時報》列為緬甸國內其中一個重要的選舉觀察團體「可信的選舉人民聯盟」(People’s Alliance for Credible Elections, PACE),設立於2013年,本來是由三個不同領域的民間團體所組成的鬆散組織,到了後來,慢慢轉型成為聚焦於選舉議題的獨立機構,可以說是本地選舉觀察團體的先行者。

「我們很意外,選委會願意接納本地不同選舉觀察團體的意見,並按此修改某些規則。」PACE的其中一項工作是政策倡議,於是跟選委會有所來往,也認為選委會比起過往更願意與公民社會及不同政黨溝通。

對於選委會貌似「開放」的舉動,Sai Ye認為那是他們嘗試尋求其自身的正當性,如果選舉仍然處於封閉的狀態,這無疑是明確地告訴外界,選委會不過是一枚任由政府操控的橡皮圖章,毫無自主性可言。「一方面他們想獲得認受性,一方面也是來自國內逐漸增加的壓力,所以除了邀請國際觀選團外,亦會嘗試接納本地觀選團體所提出的建議。」

是次選舉,PACE調配了一百三十個長期觀察員到不同選區作出近兩個月的觀察,並於選舉當天,派出超過二千名短期觀察員,進駐多個票站。根據PACE在選舉後所發表的初步報告指出,觀察員在票站觀察及點票過程中,基本上沒有受到任何阻撓,而初步的結論,從選舉前夕到結束,也沒有發生太多異常狀況,整份報告對於這次選舉的評價尚算正面,但也特別提及一些明顯的爭議,涉及是次選舉的缺陷︰如軍方仍然不用透過選舉便坐擁國會四分一議席、衝突地區投票的資格被取消、白卡(臨時身份證)持有人的選民資格被剝奪……

|民主是永恆的警覺|

成立於1997年的「亞洲自由選舉觀察團」(Asian Network For Free Election, ANFREL),在亞洲約十五個國家觀察過近三十五場選舉,這是他們第一次在緬甸進行正式的選舉觀察。

「記得2010年的選舉,我們只能偷偷地進行觀察。」來自印尼的ANFREL執行總監Ichal Supriadi回憶起五年前的秘密「觀選」,對照今天,有感那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光景。

大選前夕,我跑到ANFREL位於茵雅湖附近的臨時辦公室,所有工作人員都處於異常忙碌的狀態,除了準備觀選的工作外,還要應付大量傳媒的來訪。Ichal Supriadi在百忙之中,騰出了一小時給我。

ANFREL總共派出了二十個長期觀察員,走訪緬甸全國作選前選後的觀察,而選舉當天,有三十二個短期觀察員。撇除資料性的詢問後,我很想知道,在做過這麼多個亞洲國家的選舉觀察後,緬甸的大選有否特別之處?Ichal Supriadi沒有直接評論,但他覺得,這次選舉對緬甸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開端,雖然仍然有很多地方需要改善,但他肯定選委會所作出的努力,認為緬甸正一步一步地進步。

「如果你要將緬甸的選舉用歐美標準來比較,這是不公平的。」當我詢問有外界的聲音質疑這是可被操縱的「假選舉」時,Ichal Supriadi承認,現行的選舉法雖有瑕疵與不足,例如軍方自動當選,但同時提醒我,不能以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來看待是次選舉。

另一方面,來自歐盟選舉觀察團在選後的初步聲明中,指出了在現行憲法架構底下的限制︰如國會有四分一議席不由選民的意願來決定,而且沒有足夠的機制來解決選舉的爭端,故此,這不能算是全面地提供了一場「真正的選舉」。讀着歐盟的聲明,恍似在歐亞差異的經驗中,看到了一場有趣的對照。

Ichal Supriadi打趣地說︰「即使我們的國家(印尼),在民主選舉中也偶爾會出現一些狀況,例如像緬甸選前爭議不斷的選民名單問題。」僅次於印尼,緬甸是東南亞的第二大國,兩者都曾經歷過軍事獨裁歲月,只是,印尼民主化進程比緬甸走前了一步,這條道路走得並不容易。然而,基於文化、社會、宗教和歷史脈絡的不同,難以將兩個國家直接比較,但互為近鄰,不失是一面參考的鏡子。在ANFREL選後發表的中期報告中,也提及緬甸可以學習印尼的民主化過程,如何從憲法中保留軍方的25%議席中,轉型至一個更具有代表性的議會,以鞏固民主的成果。報告中肯定這次選舉對於緬甸民主的重要性,但同時提醒要繼續保持警惕。

|學運領袖見盡人性黑暗|

選舉前一天,我來到緬甸知名藝術家Htein Lin的家中,連日來,他一直奔波於民盟的競選活動中,疲態盡現於中年的臉龐。

拖着低沉而沙啞的聲線,將近五十歲的他向我娓娓道來這二十多年的經歷。曾為「八八八八民運」的學生領袖之一,事後不免受到政府的清算,於是,Htein Lin躲進了緬甸與印度邊境的叢林中,並加入由「八八世代」學運人士所建立的武裝組織「全緬學生民主陣線」(All Burma Students’ Democratic Front, ABSDF)。那段艱難的日子,他依然歷歷在目。

「當時我們太天真,以為印度政府會有意幫助我們。」這解釋了為什麼緬印邊境的叢林會是學運分子的其中一個據點。對於學生來說,要適應叢林生存的法則,是一道大難題;但最可怕的,始終不是自然力量的考驗,而是人性,權力鬥爭似乎永遠考驗着每一個人。

英國自由主義者Lord Acton曾說過︰「權力本身具有導致腐敗的傾向」。那時,「全緬學生民主陣線」分了兩派人,Htein Lin所屬的一派被另一派別視為間諜,曾為同伴的人立時壁壘分明,並將他逮捕,最震撼的,是見證身邊的同伴被殺害。那時他醒覺,這不是民主,只是權鬥。把生命保存下來後,1993年,他回到仰光大學,修讀仍未完成的法律學位。然而,畢業以後,他走上了另一條道路︰當一個藝術工作者,以另一種形式作對抗。

|用囚犯衣服繪畫|

1998年,正值「八八八八民運」的十周年前夕,他遭到了政府的拘捕,被關押了六年多,於2004年釋放。在監獄中,他沒有放棄過從事藝術創作。買通監獄的人,用囚犯衣服作為他的畫布,再偷偷運送出外。在出獄後,得到現任英籍妻子Vicky Bowman的幫忙,這批畫作被運送到阿姆斯特丹的社會歷史國際研究所檔案館中,引起國際關注。2006年,他隨着妻子移居至倫敦,兩人發現再也無法返回緬甸,因為他很可能會因這批畫作而在入境時被當局拘捕。

2012年,登盛政府上台之後一年,一連串改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Htein Lin獲准回國,妻子和女兒的簽證也沒有問題了。判斷過各種形勢以後,他們決定舉家搬回緬甸生活。

同年,緬甸政府特赦了一批政治犯,現年二十七歲的D Nyein Lynn是其中之一。

大選過後,一切處於尚算平穩的狀況,我和D Nyein Lynn在仰光一家連鎖咖啡店見面。他是2007年的學運人士,那一年,發生了一場反對軍政府的示威行動,後來僧侶介入,外界稱其為「袈裟革命」(又名「番紅花革命」)。軍政府出動武力鎮壓,緬甸一些記者把影像拍下,秘密運出國外,製作成紀錄片《Burma VJ》,讓外界理解這次革命。當年十九歲的D Nyein Lynn是學運領袖之一,遭軍政府拘捕,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半,在專門用來關押政治犯的茵盛監獄服刑。他在監獄度過了四年多的時間,因特赦提早獲釋。

2004年,D Nyein Lynn入讀西仰光大學(University of West Yangon),修讀地質學系。讀了兩年大學後,有感緬甸的教育制度充滿着諸多缺陷︰「現在全國大約有一百六十八間大學,幾乎都位於偏僻的位置,上學非常不方便。你要知道,我們沒有宿舍,大學缺乏基本設施,進入學校還要進行身份辨識。」他開玩笑道,這很像一所監獄。

|新一代良心犯|

為了爭取學生權益、推動教育改革,他與同學密謀重新籌組「全緬學生會聯盟」(All Burma Federation of Student Unions),這個以全國串連為基礎的學生組織,前身為1936年成立的「緬甸全國學生會」(All Burma Students’ Union),直到1951年才改名。這個學運組織跟緬甸爭取獨立與民主的歷史有着深厚淵源,「獨立之父」昂山將軍曾是這個學生會的主席。從反抗英殖民政府到反對軍事獨裁政府的鬥爭中,都能輕易看到學生的身影,自從1962年奈溫將軍發動政變後,學生組織的活動被迫轉為地下化,直到1988年的民主運動期間,才再次公開地重新出現,但很快又受到軍方壓制。

在緬甸,學生運動一直扮演着先鋒角色,從三十年代昂山將軍帶領緬甸人民走上獨立之路,到1988年的民主運動,一直都是當權者的眼中釘及憂慮,在獨裁政權底下,學生不被容許成立學生會,因為那是培育異議分子的溫牀。但D Nyein Lynn回憶起2007年前後,其實沒有很多學生加入他們,因為被恐懼纏繞。

直到緬甸逐漸開放後,愈來愈多年輕人關心政事,氣氛鬆動了許多,加上資訊的解禁,要獲取信息更為容易。今年年初,學生運動再次湧現,抗議政府去年通過的《全國教育法》,認為該法干預了學術自由,同時收緊大學的自主性。最終,多名學運人士遭到拘捕。舊一批的政治犯被釋放了,然而,根據國際特赦組織關於緬甸的最新報告,新一代良心犯又再出現,人權狀況將有走回舊路之虞。

選舉最終以和平的姿態落幕,舉國歡騰之際,正如許多論者指出,選舉只是民主的其中一環,現時緬甸國內仍然充斥着各種問題,例如貧窮、種族、宗教、性別、人權、軍方勢力……這次選舉只是一個看見光明的開端,那些埋藏在喜悅底下的哀愁、各種複雜而盤根錯節的難題,都需要下屆政府認真去面對和解決。這是改變的時刻,但願真的如此。

(刊於2015.11.28《明報周刊》)

2015年11月14日

誕生了昂山素姬的緬甸,是個女權主義國家嗎?


喬治.奧威爾的作品《緬甸歲月》中,曾經有過這樣一段描述,做盡壞事的緬甸本地治安官吳波金,由於相信佛教信仰中的輪迴因果論,為了下世投胎時仍然能當一個男人,於是想方設法在日常生活中積福,以抵銷過往所做的各種罪行。當中點出在緬甸傳統社會中,男女之間極大的差異︰「女人跟老鼠、青蛙什麼的層次差不多,頂多算是一種類似大象這樣的高級點兒的動物。」

奧威爾在上個世紀30年代寫下這部以緬甸為背景的小說,行文中不時透露中女性在當時社會的卑微與低下。

時間回到21世紀的今天。

在緬甸舉行歷史性選舉的前後,仰光街頭,隨處可以看到貼滿昂山素姬肖像的宣傳物品,緬甸民眾熱烈支持昂山將軍的女兒,甚至稱她為「媽媽素」。我遇上一些人,直言其所信任及尊敬的,只有昂山素姬,而非「全國民主聯盟」(NLD,下稱民盟)。作為女性領導人,溫婉而陰柔的形象,與軍政府所代表的父權架構,有着強烈鮮明的對照。我很疑惑,昂山素姬的受歡迎程度,是否代表女性的地位及處境在緬甸有所改善?事實上,兩者似乎沒有必然的關係。

「我相信她是一個很優秀的領袖,但坦白說,她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例子,如果以昂山素姬來作為女權狀況的指標,那只會見樹不見林。」代表民盟參選上議院的候選人Naw Susanna Hla Hla Soe對我說。

現年50歲的Naw Susanna Hla Hla Soe,是緬甸知名的女權行動者,把半生奉獻在當地的女權運動中,她曾在國際非政府組織工作了十多年,但深感國際組織在極權政府統治底下的諸多限制,於是在2003年的時候,自行創辦一個在地的婦女組織︰克倫婦女充權組織(Karen Women's Empowerment Group),以提供各項的培訓及協助,雖以克倫族為名,但卻不限於任何民族。

女性安全問題最嚴峻

處理了這麼多年跟女性議題有關的工作,我很想從她的經驗中知道,現下緬甸女性面臨着最嚴重的問題,到底是什麼。Naw Susanna Hla Hla Soe毫不猶豫地指出︰「安全問題。我們國家沒有真正保障女性的法例,安全是當下最為嚴峻的問題,例如家庭暴力、拐賣、強姦,曾經有家暴的受害者向我們尋求協助,當我們陪伴她們去警察局報案時,警察往往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最終不了了之。」

1996年,緬甸政府成立了「緬甸婦女事務全國委員會」,該委員會隸屬社會福利與救濟安置部、內政部旗下,以促進性別平等為目標。其後,於1997年,緬甸加入了聯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成為締約國的一員。根據「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在2010年的會議紀錄,緬甸提交的進展報告中,意圖呈現出其為婦女權益而作出的努力,以及婦女在法律上享有平等的權利。例如,緬甸官方強調現行的《緬甸聯邦共和國憲法》中,關於禁止人口販賣的第358條,便是特別為了保護婦女及兒童免受暴力行為的對待。

制訂法律女性狀況就能改善?

驟眼看,官方似乎一直都有為性別平等而積極做過不同的工作。但制訂了法律及設立相關機構,跟女權狀況是否真正有所改善,兩者不一定是呈現正比的關係。甚至是,由於政府轄下的婦女組織,或是女權運動的存在,相比起其他以民主改革為訴求的反對運動,本身並不足以影響政府運作的正當性,故此對政權沒有構成太大的威脅,甚至可以替政府挽回一些聲譽。

我從Naw Susanna Hla Hla Soe的經驗中看到另一種挫敗。她在婦女團體工作時,接觸到形形色色的個案,不斷向國會議員倡議及與他們溝通,卻沒有多大成效。這才促使她有了參選國會的念頭,成為一個立法者,在體制內推動婦女的權益。

擁有克倫族的身份,她見證着少數民族武裝組織與政府軍之間的衝突,看到無數婦女和兒童因戰禍而遭受的傷害。少數民族婦女,雙重的邊緣身份,需要面對的是雙重威脅。衝突地區沒有法律可言,生命更是沒有保障,除了遭受來自政府軍的性暴力對待,連屬同一民族的武裝組織,也會性侵犯當地婦女。然而,她們的處境,卻鮮少有人提及,邊緣群體持續被排拒於主流的視野論述中。

象徵性大於實質意義的「全國性停火協議」中,八支武裝軍隊與政府就停戰達成協議,可是,坐在談判桌上的清一色都是男性領袖,這是一場以男性為主導的角力賽,談不上有任何性別平等的意識存在,而在戰火中被傷害的女性,更遑論能因此而討回公道。聯合國緬甸人權特使李亮喜(Yanghee Lee)在2015年呈交的緬甸人權狀況報告中,曾經強調女性在參與建設國家和平道路中的重要性︰「尤其是受衝突影響社區的婦女,必須能夠充分且平等和切實地參與所有有關預防和解決武裝衝突、維持和平與安全、在衝突後建設和平的活動,從而實現持久的和平。」

政府是性別歧視的共謀

在報告中,李亮喜特別留了一個篇章給緬甸的婦女歧視問題。在性別歧視的問題中,貌似推動性別平等的政府,其實起着共謀的角色,她提及緬甸政府嘗試推行的「計劃生育」。2015年5月,總統吳登盛批准了新的人口法,這條法例容許地方政府以減少生育率為名,規管婦女的生育權利,強制必須於兩胎之間,至少要有36個月(即3年)的間隔期。「計劃生育」這個概念並不陌生,國家透過法律與規訓介入私人生活的領域,美其名是為了人口的控制,但懲罰性的手段,似乎暗示着,女性的子宮,也逃不過被政府操縱的命運。

女性參政的困難

制訂法例上的性別盲點,某程度跟國會內的男女失衡狀況有關。在現行的憲法中,雖然明文確保了婦女參政的權利,然而,在國會內只有4%的女性議員。以上下議員共664個議席來計算,大約只有27名女性在內。這是其中一個使Naw Susanna Hla Hla Soe決定參選的原因,說不上是能夠打破議會內的性別結構,但起碼可以為此注入一絲改變。我好奇問她,那麼民盟派了多少名女性候選人?她說有168。但是,民盟總共有1151名候選人,女性的比例也不過是佔十分之一左右。Naw Susanna Hla Hla Soe進一步解釋,這涉及女性參政的困難之處。

「我認為有三個原因,第一是緬甸的文化與習俗,很多人不相信女性有領導能力;第二,家庭的支持與否亦是非常關鍵的因素,我們看到很多有潛質的女性,就是因為家人的阻礙,所以便沒法成為候選人;第三,關乎是否擁有參與政治的平台。」

除了上述的因素外,我很想知道,作為女性,有沒有因為其性別而遭受的攻擊? Naw Susanna Hla Hla Soe用她去年參選仰光城市發展委員會的經驗回答我︰「當時的對手故意散布謠言,為我塑造出一個極差的形象,例如說我的水平很低、會和鄰居打架、整天只會說政府的壞話……令別人認為女性的本質只是八卦、粗魯,沒有任何領導的能力。」

路仍崎嶇,緩慢前行

她所說的,都令我想起社會對於刻板形象的塑造,性別是其中的一環,尤其是像緬甸這樣一個的發展中國家。當歷史時的選舉過後,昂山素姬領導的民盟大勝之際,這不過是民主進程的其中一步,前路仍是充滿着重重的險阻。在女性議題方面,不論是安全問題、議會男女比例的結構,或是缺乏公民教育而產生的刻板印象、少數民族婦火在戰火中的困境,甚至是國家透過法律對於女性身體的規訓……都提醒着我們,即使誕生了昂山素姬的國度,女權狀況仍然不甚理想。但隨着2010年後的改革,對於公民社會的鬆綁,導致愈來愈多以女性議題為主的組織出現,有些更進一步關注到性別議題的領域。道路雖然崎嶇,卻緩慢地前行中。

如果說,公民社會的力量有機會被政府收編,甚至當權者本身就有能力設立相關的機構,那麼,Naw Susanna Hla Hla Soe從女權運動領導轉身成政治人物的歷程,便提供了一扇窗口讓我們去理解女權運動與民主運動之間的結合。她是在今年決定參選後才加入民盟,我好奇,為何她不以獨立候選人的身份或加入克倫族的政黨,而是加入最大的反對陣營中。

「民盟提供了一個平台,他們在揀選候選人的時候有三個原則,第一是青年、第二是婦女、第三是少數民族。我剛好符合了兩個。」一直與反對黨保持良好合作關係的她,在過去2012年的國會補選中,亦義務幫忙籌款與協助競選的活動。而她亦曾經在接受緬甸傳媒的專訪時,提及昂山素姬在獲釋後,曾經與當地的一些婦女團體碰面,了解女權運動的最新狀況。而昂山素姬本人亦提供了不少有用的建議。

除了帶領着緬甸民主運動的走向,作為女性領袖的象徵,相比起男性領袖,昂山素姬無疑對於性別意識有着較為敏感的關注。她在57歲生日的那一年發表過演說,當中便提及了緬甸女性在國內受到的歧視與偏見。雖然緬甸的女權狀況並沒有因為The Lady的存在而有劇烈的轉變,但昂山素姬曾經在10年前,為婦女論壇留下過這樣的註腳︰「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男性對於自身的價值擁有真正的信心時,女性的存在便能夠不僅僅是被忍容,而是受到重視。」(In societies where men are truly confident of their own worth,women are not merely tolerated but valued)

(原刊於2015.11.14 《端傳媒》

2015年9月26日

直擊歐洲難民最前線


今年以來,逾三十萬來自叙利亞、伊拉克、阿富汗等飽受戰爭、迫害和苦難煎熬的難民,放棄了自己的家園,把生命、財產都押了進去,冒險橫渡地中海,謀求一個安全的彼岸,一個能看見未來曙光的地方。期間,近三千人在前往歐洲途中淹死。可是,幾十萬的數字和幾千死亡的數字,並未能打動所有人。電視和網媒的報道,也許,讓我們覺得一切依然遙遠。

「Hello,你是記者嗎?」

 走到匈牙利邊境村落勒斯凱(Röszke),這裏跟塞爾維亞接壤,有着一條連着兩國的路軌,火車現已停駛,在鋪滿碎石的路上,不斷有人流動,試圖從塞爾維亞走到匈牙利的這一邊。一家人攜老帶幼,是最常看到的景象。本來沒人理會的邊陲小村,因為這一波的難民潮,突然成為了新聞熱點,國際組織紛紛在此設立補給物資站。

樹蔭下的逃亡故事 

我沿着路軌行走,忽爾旁邊走過一名年輕的叙利亞男子,約莫二十多歲,高高瘦瘦,操着流利的英語,然後問我是否記者。三言兩語後,他同意接受採訪,但不願透露真實身份,不過,談論起他的逃亡經歷時,卻是滔滔不絕。就這樣,我們坐在鐵路的旁邊,樹蔭下,時光似乎暫時凝滯。叙利亞的動亂,彷彿只存在於他的話語中。

「你知道嘛,我的故鄉現在變成了伊斯蘭國(ISIS) 的首都。」Syrianglory( 化名)口中的故鄉拉卡(Al-Raqqah),是叙利亞北部的重要城市,自從叙利亞四年前爆發內戰後,反抗軍於2013年發起過一場「拉卡戰鬥」,攻下了這座城市,到了後來,拉卡落入伊斯蘭國手中,並成為該國的首都。

早在內戰爆發之初,Syrianglory已經逃離故國,前往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尋求存活的空間。經過接近三年的時間,由於鄰近叙利亞的關係,此處也不斷受到戰亂影響。今年8月,Syrianglory有感貝魯特將會變得愈來愈不安全,於是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隨着逃亡浪潮,他跟大隊人羣一起移動,當他向我詳細闡釋其逃亡的路線時,不意外地,跟媒體描述的相去不遠,只是,從報道上讀到,跟親耳聽到,那種感受又是兩碼子的事。「我先從貝魯特坐飛機到土耳其的阿達納(Adana),再轉乘巴士到達伊斯坦堡。後來,就是你在新聞上看到的,我坐上了一艘『死亡之船』,船上有五十人,沿着地中海,飄流到了希臘。」地中海路線有兩個熱門的登陸點,一個是希臘,一個是意大利。在希臘登陸後,Syrianglory繼續北上,途經馬其頓和塞爾維亞,路程遙遠,有時他會乘坐巴士,有時只能徒步而行,有時甚至會遇上「發難民財」的計程車司機,單單是從馬其頓到塞爾維亞邊境的一程車,便花費了200歐元(約一千七百港元)。

鐵絲網像苦難一樣長 

大多數滯留在匈牙利的難民,都渴望坐上前往德國或奧地利的列車,在該處展開新生活。一名駐匈牙利的法國記者告訴我,希臘理應是難民登陸後踏進的第一個歐盟國家,但希臘由於其債務危機,已經自身難保,因此千方百計把人潮推送至馬其頓,而馬其頓及塞爾維亞亦沒有接收難民的意欲,只願他們盡快進入匈牙利。地理位置的緣故,匈牙利成為了第一個需要直面難民問題的歐盟國,但該國政府應付問題的解決方法,是在塞匈邊境建立一道長達175公里的鐵絲網,而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án)更明言「移民危機是德國的問題,不是歐洲的問題」,並與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聯合發表聲明,拒絕接受歐盟的強制配額計劃。

Syrianglory不打算落腳在匈牙利,如果能夠幸運抵達,挪威應該會是他的終點站。「我只是想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度,沒有戰亂,不用擔心安危,而且我猜在挪威應該能夠找到不錯的機會吧。」吸了一口煙,徐徐呼出煙圈,然後嘆了一口氣。離開中東之前,他是一名會計師,在失序的地方,專業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因此,他只盼望能夠找到容身之處,但求好好地活下去。在這個念頭驅使下,他表示將會用盡方法逃離匈牙利警方的耳目,找出前往北歐的路線。

資訊相對沒有那麼充足的人,進入了匈牙利的國界後,會在收容中心等候被送進難民營。難民營被一圈一圈的鐵絲網圍繞,加上大量警察在看守,防止難民逃離。透過一網之隔,突然又被一把聲音叫停,營裏的人問我有沒有香煙,我聳聳肩,並走向他們,嘗試打探網中人的故事。

「早知難民營的情況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進來,我們跟這裏的非洲人也不太相處得來。」已為人母的Hanan,在頭巾底下的那張臉龐,顯露出不滿的神情。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在難民之間,也有可能存在族羣政治。Hanan一家十二口,沿着相同的路線,花了二十天的時間來到匈牙利邊境,透過巴士接載,一家人從收容中心轉移至難民營。「被送了進來後,我們問看守的警察何時可以離開,下一步又會怎樣時,他們只會說不懂英文,也沒有確實的答案。有時說一小時後能離開,有時說兩小時,有時又說三五天不等。」

把我們的故事說出去 

跟Hanan談話的過程中,警察一直從旁監視,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如此明目張膽。後來,Hanan的家人也走了過來,她一一介紹,這十二人的家庭裏,年齡層由兩歲到七十四歲。七十四歲的父親原是巴勒斯坦人,由於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政局長期不穩,於是選擇逃難至鄰國。Hanan在叙利亞出生及成長,本來過着相安無事的生活,內戰後情況出現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內戰爆發之初,她們還抱持着觀望的心態,直到三年後,覺得局勢無法逆轉,終於決定離開叙利亞,前往歐洲。「我們有親戚在瑞典,希望能去那裏團聚。」

根據歐盟在1997年生效的《都柏林公約》指引,難民需要在首個登陸國提出庇護申請,而被送往勒斯凱(Röszke)難民營的難民,將會在匈牙利透過讀取指紋來進行身份辨識。前路茫茫,能否前往瑞典,實是未知之數。Hanan一家為了逃難,已經花費了每人近四千歐元(約三萬五千港元),合共約五萬歐元(約四十四萬港元),隨身行李亦在地中海全部遺失了。「希望你能夠幫幫我們,」到了最後,站在Hanan旁邊不諳英語的丈夫,卻突然冒出了一句話:「把我們的故事說出去,讓更多人知道。」

聽到這話後,不免心虛,數以十萬計逃往歐洲或其他國家的難民故事,我們能夠透過文字或影像閱讀到大量相似的背景與故事,可是,對於「難民」諸多的刻板印象,足以把每個獨一無二的個體磨平。到底如何才能夠更立體地呈現?如何才能夠避免消費他人的苦難?這是一道大難題,不免深感文字的匱乏。

後記:難民並不遙遠 

在新聞現場,看見那些影像中的人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仍然受到不小的衝擊,他們寄望安全及更好的將來,教我不禁想起在香港曾進行過一次非洲難民的訪問,在處處是掣肘的社會環境底下,美好的新生活並沒有來臨,活於社會極度邊緣的位置中,因為尋求庇護者的身份,導致不能合法於香港工作,輾轉之下只能投入黑工市場,飽嘗被剝削的滋味。難民距離我們,其實並不遙遠。

有時候總會質疑自己是否過於濫情,遠方的同情或凝視畢竟廉價,但想起在匈牙利的邊陲之地,看到難民小孩天真爛漫的笑容時,那種心酸的感覺,使人久久無語。我不想,也沒有資格用道德之尺去丈量他人對於難民的態度,而關於難民或移民政策的討論,實在還有太多太多的空間。執筆之際,只是惦記着Hanan丈夫的期盼,嘗試盡量把他們的故事說出去。

(原刊於2015.9.26《明報周刊》)

2015年9月20日

在匈牙利看歐洲的難民潮


九月十五日,匈牙利實施了新的移民法,以「回應」歐洲的難民潮,根據法例,任何非法進入匈牙利的人將會被視為是犯罪行為。在新法生效之後,仍然有不少難民試圖跨越塞爾維亞與匈牙利之間的界線,接下來,便是防暴警察的出動,水炮車與催淚彈,抱着孩子的父親被打得滿頭是血、連八歲的小女孩也被打傷……隔着電腦屏幕看政府宣布「緊急狀態」以後的新聞,心裏不禁一揪,我在新法實行前到過邊境一趟,當時氣氛雖然對立,卻尚算平靜。

八月下旬,我來到了匈牙利,是畢業旅行的其中一站。抵達布達佩斯,住宿的旅店在東火車站附近,甫踏出Keleti的站外,映入眼簾的景像,令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大批難民聚集在這裏,每走一步,都是難民棲息的地方。過了數天,再次重返火車站,看到難民在示威,而警察在火車站門外嚴陣以待,雙方處於劍拔弩張的狀况。那是九月二日,前一天,難民仍然能夠持票乘搭火車前往奧地利及德國,到了翌日卻突然被關上大門,而通往其他國家的列車也暫停行駛。

當天我適逢生病,並沒逗留太久,沿着通道離開,看到一批批難民蓆地而睡,如此赤裸在眼前,心頭不免一重。之前在媒體上略知一二關於是次的難民潮,沒有太放在心上,我想,如果不是來了匈牙利,其實應該純粹流於「得個知字」,然而,卻沒料到,如此不設防地,被迫直面及思考這個龐大的議題。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次難民潮的迫切及重要。

與旅店老闆娘的對話

回到旅店,來自意大利但居住在布達佩斯多年的老闆娘,無意間跟我談論起這個話題來,她說,布達佩斯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况,她既感到難過,同時亦顯得憂心忡忡,並非擔心難民會來搶奪資源,而是,如今難民聚腳的地方,衛生情況非常差勁,只怕疾病會由此傳染開來。擔心之餘,她不免提醒我,匈牙利人很友善,有些餐廳甚至免費提供食物給站外的難民。

聽完她的說話後,我不禁疑惑,到底真實情況的差異有多大,在腦海中浮現的,是匈牙利近年右翼的崛起。成立於2003年的極右翼政黨尤比克(Jobbik),以「爭取一個更好的匈牙利運動」之名,在五年前逐漸冒起,2010年的大選中一舉拿下47席,成為了該國的第三大黨。而匈牙利的執政黨青年民主主義者聯盟(Fidesz),同樣也是光譜上的保守右翼,國會有三分之二的議席被右翼勢力囊括,由此可以窺探匈牙利社會向右轉的端倪。這也就不意外,為何匈牙利政府會決定在與塞爾維亞接壤處,建立起175公里長的鐵絲網,以圖堵塞難民的進入,並且在國會的修法後,一律把非法進入匈牙利的難民視作罪犯對待。

塞格德大學的學者János Nagyillés聽到我的疑惑後,嘗試作出解釋,關於整個社會右轉的現况,他歸因於匈牙利的民主發展仍未成熟,這裏頭包括了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在東歐的共產陣營倒台後,匈牙利跟隨着眾多鄰國的步伐,從社會主義國家轉型至民主國家,歷時不過二十多年,而且,在1956年的時候,這個國家爆發了一場被稱為「十月事件」的革命,民眾透過示威抗議表達對當時共產政權的不滿,最終以蘇聯派駐軍隊鎮壓作結,這一事件,為匈牙利人造成了不可磨滅的陰影,這也是後來左翼在匈牙利逐漸失勢的原因之一。值得留意的是,尤比克的其中一個創黨成員,便是曾經參與過十月事件的Gergely Pongrátz。

到達匈牙利邊境小村Roszke

離開布達佩斯後,一直留意着事情的進展,終於找到機會,去到成為了新聞熱點的匈牙利邊境小村Roszke。那道四米高的鐵絲網,延綿至不見盡頭的位置,成了一道帶刺的「圍牆」。我在鐵絲網正式完工前抵達,當時仍未完全「落閘」,難民還可以從塞爾維亞那邊走路過來匈牙利這頭,沿着一條長長的鐵路軌,人流沒有間斷過。邊境之處站着為數不多的軍人與警察,難民越過時,沒有加以任何阻止。不遠處便是收容中心,那裏有着讓人短暫居留的帳篷堆,國際組織的支援站設立於此,也有自發前來幫助難民的義工。收容中心附近停泊了大量的巴士,用來接載這裡的人到難民營,再實行身分登記。

有些人不願在匈牙利進行登記,於是想方設法逃避警方的耳目,我遇上一個家鄉在拉卡的敘利亞人,他說,匈牙利的治安不好,也難以尋找工作機會,所以最終的理想之地在挪威。這次難民潮中,許多人想前往的目的地是德國或奧地利,這亦是為什麼在關閉Keleti火車站後引來強烈抗議的緣故。另一方面,德國與匈牙利在處理這個燙手山芋的手法上,以及對待難民的態度,也讓人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姿態。整個歐洲社會,無疑因為這次的難民潮,又陷入了一連串的角力之中。

繼續遊走在這片荒地上,瞥見一面小小的「紅黑旗」,懸掛在其中一個臨時的支援站外,不禁好奇,詢問正在煮食的男孩,原來這是一個小型的廚房,義務提供有營養的食物給難民。這一群人,來自反法西斯行動(Anti-Fascist Action)的組織,分別從德國、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來到匈牙利的邊境上。言談間,他們帶着些許不滿地透露,一些國際組織礙於在此煮食屬於違法、加上大量警察在旁監視,因此不願合作。在這群左翼無政府主義分子的不遠之處,就是隔阻兩國的藩籬,國家的概念,忽爾如此具體起來,並且來勢洶洶。他們不甘示弱,卻只有野貓式的行動,在其中一個難民容身的據點,貼上了「歡迎難民」的標語,另一頭,則是「沒有邊界、沒有國家」,以作出微弱的抗議。

沒有國家的家園,畢竟是個過分浪漫的烏托邦理想,聽着那些難民的故事,為了逃避戰亂而不得不逃離原本的家鄉,冒着生命危險,期盼能找到安全的棲身之所,當他們說出希望未來能夠在歐洲好好地生活時,我有些迷茫,生命保存了下來,能夠在新國度展開新生活固然很好,然而現實總是殘酷,在右翼逐漸抬頭的歐洲社會,即便安頓了下來,但下一步將會面對怎樣的融合困難,又有什麼挑戰等待着他們,種種棘手的難題,都在可以預視與未知之間徘徊着。

「他屬於一個國家,卻無法在其中居住;
他居住在一個國家,卻無法歸屬其中。
他的名字是罪過,
猶如一顆石子
在歷史的臉上滾動」
——〈燈〉,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

(原刊於20.9.2015《明報星期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