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6日

直擊歐洲難民最前線


今年以來,逾三十萬來自叙利亞、伊拉克、阿富汗等飽受戰爭、迫害和苦難煎熬的難民,放棄了自己的家園,把生命、財產都押了進去,冒險橫渡地中海,謀求一個安全的彼岸,一個能看見未來曙光的地方。期間,近三千人在前往歐洲途中淹死。可是,幾十萬的數字和幾千死亡的數字,並未能打動所有人。電視和網媒的報道,也許,讓我們覺得一切依然遙遠。

「Hello,你是記者嗎?」

 走到匈牙利邊境村落勒斯凱(Röszke),這裏跟塞爾維亞接壤,有着一條連着兩國的路軌,火車現已停駛,在鋪滿碎石的路上,不斷有人流動,試圖從塞爾維亞走到匈牙利的這一邊。一家人攜老帶幼,是最常看到的景象。本來沒人理會的邊陲小村,因為這一波的難民潮,突然成為了新聞熱點,國際組織紛紛在此設立補給物資站。

樹蔭下的逃亡故事 

我沿着路軌行走,忽爾旁邊走過一名年輕的叙利亞男子,約莫二十多歲,高高瘦瘦,操着流利的英語,然後問我是否記者。三言兩語後,他同意接受採訪,但不願透露真實身份,不過,談論起他的逃亡經歷時,卻是滔滔不絕。就這樣,我們坐在鐵路的旁邊,樹蔭下,時光似乎暫時凝滯。叙利亞的動亂,彷彿只存在於他的話語中。

「你知道嘛,我的故鄉現在變成了伊斯蘭國(ISIS) 的首都。」Syrianglory( 化名)口中的故鄉拉卡(Al-Raqqah),是叙利亞北部的重要城市,自從叙利亞四年前爆發內戰後,反抗軍於2013年發起過一場「拉卡戰鬥」,攻下了這座城市,到了後來,拉卡落入伊斯蘭國手中,並成為該國的首都。

早在內戰爆發之初,Syrianglory已經逃離故國,前往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尋求存活的空間。經過接近三年的時間,由於鄰近叙利亞的關係,此處也不斷受到戰亂影響。今年8月,Syrianglory有感貝魯特將會變得愈來愈不安全,於是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隨着逃亡浪潮,他跟大隊人羣一起移動,當他向我詳細闡釋其逃亡的路線時,不意外地,跟媒體描述的相去不遠,只是,從報道上讀到,跟親耳聽到,那種感受又是兩碼子的事。「我先從貝魯特坐飛機到土耳其的阿達納(Adana),再轉乘巴士到達伊斯坦堡。後來,就是你在新聞上看到的,我坐上了一艘『死亡之船』,船上有五十人,沿着地中海,飄流到了希臘。」地中海路線有兩個熱門的登陸點,一個是希臘,一個是意大利。在希臘登陸後,Syrianglory繼續北上,途經馬其頓和塞爾維亞,路程遙遠,有時他會乘坐巴士,有時只能徒步而行,有時甚至會遇上「發難民財」的計程車司機,單單是從馬其頓到塞爾維亞邊境的一程車,便花費了200歐元(約一千七百港元)。

鐵絲網像苦難一樣長 

大多數滯留在匈牙利的難民,都渴望坐上前往德國或奧地利的列車,在該處展開新生活。一名駐匈牙利的法國記者告訴我,希臘理應是難民登陸後踏進的第一個歐盟國家,但希臘由於其債務危機,已經自身難保,因此千方百計把人潮推送至馬其頓,而馬其頓及塞爾維亞亦沒有接收難民的意欲,只願他們盡快進入匈牙利。地理位置的緣故,匈牙利成為了第一個需要直面難民問題的歐盟國,但該國政府應付問題的解決方法,是在塞匈邊境建立一道長達175公里的鐵絲網,而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án)更明言「移民危機是德國的問題,不是歐洲的問題」,並與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聯合發表聲明,拒絕接受歐盟的強制配額計劃。

Syrianglory不打算落腳在匈牙利,如果能夠幸運抵達,挪威應該會是他的終點站。「我只是想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度,沒有戰亂,不用擔心安危,而且我猜在挪威應該能夠找到不錯的機會吧。」吸了一口煙,徐徐呼出煙圈,然後嘆了一口氣。離開中東之前,他是一名會計師,在失序的地方,專業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因此,他只盼望能夠找到容身之處,但求好好地活下去。在這個念頭驅使下,他表示將會用盡方法逃離匈牙利警方的耳目,找出前往北歐的路線。

資訊相對沒有那麼充足的人,進入了匈牙利的國界後,會在收容中心等候被送進難民營。難民營被一圈一圈的鐵絲網圍繞,加上大量警察在看守,防止難民逃離。透過一網之隔,突然又被一把聲音叫停,營裏的人問我有沒有香煙,我聳聳肩,並走向他們,嘗試打探網中人的故事。

「早知難民營的情況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進來,我們跟這裏的非洲人也不太相處得來。」已為人母的Hanan,在頭巾底下的那張臉龐,顯露出不滿的神情。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在難民之間,也有可能存在族羣政治。Hanan一家十二口,沿着相同的路線,花了二十天的時間來到匈牙利邊境,透過巴士接載,一家人從收容中心轉移至難民營。「被送了進來後,我們問看守的警察何時可以離開,下一步又會怎樣時,他們只會說不懂英文,也沒有確實的答案。有時說一小時後能離開,有時說兩小時,有時又說三五天不等。」

把我們的故事說出去 

跟Hanan談話的過程中,警察一直從旁監視,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如此明目張膽。後來,Hanan的家人也走了過來,她一一介紹,這十二人的家庭裏,年齡層由兩歲到七十四歲。七十四歲的父親原是巴勒斯坦人,由於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政局長期不穩,於是選擇逃難至鄰國。Hanan在叙利亞出生及成長,本來過着相安無事的生活,內戰後情況出現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內戰爆發之初,她們還抱持着觀望的心態,直到三年後,覺得局勢無法逆轉,終於決定離開叙利亞,前往歐洲。「我們有親戚在瑞典,希望能去那裏團聚。」

根據歐盟在1997年生效的《都柏林公約》指引,難民需要在首個登陸國提出庇護申請,而被送往勒斯凱(Röszke)難民營的難民,將會在匈牙利透過讀取指紋來進行身份辨識。前路茫茫,能否前往瑞典,實是未知之數。Hanan一家為了逃難,已經花費了每人近四千歐元(約三萬五千港元),合共約五萬歐元(約四十四萬港元),隨身行李亦在地中海全部遺失了。「希望你能夠幫幫我們,」到了最後,站在Hanan旁邊不諳英語的丈夫,卻突然冒出了一句話:「把我們的故事說出去,讓更多人知道。」

聽到這話後,不免心虛,數以十萬計逃往歐洲或其他國家的難民故事,我們能夠透過文字或影像閱讀到大量相似的背景與故事,可是,對於「難民」諸多的刻板印象,足以把每個獨一無二的個體磨平。到底如何才能夠更立體地呈現?如何才能夠避免消費他人的苦難?這是一道大難題,不免深感文字的匱乏。

後記:難民並不遙遠 

在新聞現場,看見那些影像中的人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仍然受到不小的衝擊,他們寄望安全及更好的將來,教我不禁想起在香港曾進行過一次非洲難民的訪問,在處處是掣肘的社會環境底下,美好的新生活並沒有來臨,活於社會極度邊緣的位置中,因為尋求庇護者的身份,導致不能合法於香港工作,輾轉之下只能投入黑工市場,飽嘗被剝削的滋味。難民距離我們,其實並不遙遠。

有時候總會質疑自己是否過於濫情,遠方的同情或凝視畢竟廉價,但想起在匈牙利的邊陲之地,看到難民小孩天真爛漫的笑容時,那種心酸的感覺,使人久久無語。我不想,也沒有資格用道德之尺去丈量他人對於難民的態度,而關於難民或移民政策的討論,實在還有太多太多的空間。執筆之際,只是惦記着Hanan丈夫的期盼,嘗試盡量把他們的故事說出去。

(原刊於2015.9.26《明報周刊》)

2015年9月20日

在匈牙利看歐洲的難民潮


九月十五日,匈牙利實施了新的移民法,以「回應」歐洲的難民潮,根據法例,任何非法進入匈牙利的人將會被視為是犯罪行為。在新法生效之後,仍然有不少難民試圖跨越塞爾維亞與匈牙利之間的界線,接下來,便是防暴警察的出動,水炮車與催淚彈,抱着孩子的父親被打得滿頭是血、連八歲的小女孩也被打傷……隔着電腦屏幕看政府宣布「緊急狀態」以後的新聞,心裏不禁一揪,我在新法實行前到過邊境一趟,當時氣氛雖然對立,卻尚算平靜。

八月下旬,我來到了匈牙利,是畢業旅行的其中一站。抵達布達佩斯,住宿的旅店在東火車站附近,甫踏出Keleti的站外,映入眼簾的景像,令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大批難民聚集在這裏,每走一步,都是難民棲息的地方。過了數天,再次重返火車站,看到難民在示威,而警察在火車站門外嚴陣以待,雙方處於劍拔弩張的狀况。那是九月二日,前一天,難民仍然能夠持票乘搭火車前往奧地利及德國,到了翌日卻突然被關上大門,而通往其他國家的列車也暫停行駛。

當天我適逢生病,並沒逗留太久,沿着通道離開,看到一批批難民蓆地而睡,如此赤裸在眼前,心頭不免一重。之前在媒體上略知一二關於是次的難民潮,沒有太放在心上,我想,如果不是來了匈牙利,其實應該純粹流於「得個知字」,然而,卻沒料到,如此不設防地,被迫直面及思考這個龐大的議題。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次難民潮的迫切及重要。

與旅店老闆娘的對話

回到旅店,來自意大利但居住在布達佩斯多年的老闆娘,無意間跟我談論起這個話題來,她說,布達佩斯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况,她既感到難過,同時亦顯得憂心忡忡,並非擔心難民會來搶奪資源,而是,如今難民聚腳的地方,衛生情況非常差勁,只怕疾病會由此傳染開來。擔心之餘,她不免提醒我,匈牙利人很友善,有些餐廳甚至免費提供食物給站外的難民。

聽完她的說話後,我不禁疑惑,到底真實情況的差異有多大,在腦海中浮現的,是匈牙利近年右翼的崛起。成立於2003年的極右翼政黨尤比克(Jobbik),以「爭取一個更好的匈牙利運動」之名,在五年前逐漸冒起,2010年的大選中一舉拿下47席,成為了該國的第三大黨。而匈牙利的執政黨青年民主主義者聯盟(Fidesz),同樣也是光譜上的保守右翼,國會有三分之二的議席被右翼勢力囊括,由此可以窺探匈牙利社會向右轉的端倪。這也就不意外,為何匈牙利政府會決定在與塞爾維亞接壤處,建立起175公里長的鐵絲網,以圖堵塞難民的進入,並且在國會的修法後,一律把非法進入匈牙利的難民視作罪犯對待。

塞格德大學的學者János Nagyillés聽到我的疑惑後,嘗試作出解釋,關於整個社會右轉的現况,他歸因於匈牙利的民主發展仍未成熟,這裏頭包括了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在東歐的共產陣營倒台後,匈牙利跟隨着眾多鄰國的步伐,從社會主義國家轉型至民主國家,歷時不過二十多年,而且,在1956年的時候,這個國家爆發了一場被稱為「十月事件」的革命,民眾透過示威抗議表達對當時共產政權的不滿,最終以蘇聯派駐軍隊鎮壓作結,這一事件,為匈牙利人造成了不可磨滅的陰影,這也是後來左翼在匈牙利逐漸失勢的原因之一。值得留意的是,尤比克的其中一個創黨成員,便是曾經參與過十月事件的Gergely Pongrátz。

到達匈牙利邊境小村Roszke

離開布達佩斯後,一直留意着事情的進展,終於找到機會,去到成為了新聞熱點的匈牙利邊境小村Roszke。那道四米高的鐵絲網,延綿至不見盡頭的位置,成了一道帶刺的「圍牆」。我在鐵絲網正式完工前抵達,當時仍未完全「落閘」,難民還可以從塞爾維亞那邊走路過來匈牙利這頭,沿着一條長長的鐵路軌,人流沒有間斷過。邊境之處站着為數不多的軍人與警察,難民越過時,沒有加以任何阻止。不遠處便是收容中心,那裏有着讓人短暫居留的帳篷堆,國際組織的支援站設立於此,也有自發前來幫助難民的義工。收容中心附近停泊了大量的巴士,用來接載這裡的人到難民營,再實行身分登記。

有些人不願在匈牙利進行登記,於是想方設法逃避警方的耳目,我遇上一個家鄉在拉卡的敘利亞人,他說,匈牙利的治安不好,也難以尋找工作機會,所以最終的理想之地在挪威。這次難民潮中,許多人想前往的目的地是德國或奧地利,這亦是為什麼在關閉Keleti火車站後引來強烈抗議的緣故。另一方面,德國與匈牙利在處理這個燙手山芋的手法上,以及對待難民的態度,也讓人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姿態。整個歐洲社會,無疑因為這次的難民潮,又陷入了一連串的角力之中。

繼續遊走在這片荒地上,瞥見一面小小的「紅黑旗」,懸掛在其中一個臨時的支援站外,不禁好奇,詢問正在煮食的男孩,原來這是一個小型的廚房,義務提供有營養的食物給難民。這一群人,來自反法西斯行動(Anti-Fascist Action)的組織,分別從德國、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來到匈牙利的邊境上。言談間,他們帶着些許不滿地透露,一些國際組織礙於在此煮食屬於違法、加上大量警察在旁監視,因此不願合作。在這群左翼無政府主義分子的不遠之處,就是隔阻兩國的藩籬,國家的概念,忽爾如此具體起來,並且來勢洶洶。他們不甘示弱,卻只有野貓式的行動,在其中一個難民容身的據點,貼上了「歡迎難民」的標語,另一頭,則是「沒有邊界、沒有國家」,以作出微弱的抗議。

沒有國家的家園,畢竟是個過分浪漫的烏托邦理想,聽着那些難民的故事,為了逃避戰亂而不得不逃離原本的家鄉,冒着生命危險,期盼能找到安全的棲身之所,當他們說出希望未來能夠在歐洲好好地生活時,我有些迷茫,生命保存了下來,能夠在新國度展開新生活固然很好,然而現實總是殘酷,在右翼逐漸抬頭的歐洲社會,即便安頓了下來,但下一步將會面對怎樣的融合困難,又有什麼挑戰等待着他們,種種棘手的難題,都在可以預視與未知之間徘徊着。

「他屬於一個國家,卻無法在其中居住;
他居住在一個國家,卻無法歸屬其中。
他的名字是罪過,
猶如一顆石子
在歷史的臉上滾動」
——〈燈〉,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

(原刊於20.9.2015《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5年9月6日

波蘭卡普欽斯基故居,叩問記者之道



「如果你不能成為人,那麼你就不太可能成為記者。」——Samuel G. Freedman

記者必然要客觀?還是可以主觀?這似乎是條永恆辯駁的命題。

哥倫比亞大哥新聞學教授Samuel G. Freedman曾撰寫過一本《給年輕記者的信》,他在書中劈頭質問在新聞行業中道德與客觀之間的關係,很多時候,新聞業往往以公正之名,與報道的對象保持一定距離,卻很容易掩蓋了記者作為人應有的主觀情感。

超越記者角色 流露人文關懷

幾個月前,港視劇集《導火新聞線》播出後,成為一時佳話,受到眾人的追捧,在二十四集的長度裏,觀眾得以從中窺探新聞行業裏頭的百態,還有擺盪在市場與理想之間的拉扯。第二集,老總汪海藍在《囧報》報道「明星人狗交」後被人追斬,採主方凝前往醫院探望她時說出的那番話,總令我念茲在茲︰「世界上,每年都有上百個行家,都因為要堅持報道真相的理念而失去生命,Marie Colvin、村本博之、李翔,而你卻為了一單人狗交的新聞而躺進醫院。到底對你來說,新聞是什麼?」

以上兩種叩問,也許每個傳媒人都問過自己無數次,我不懂得解答,但想起了在波蘭被譽為「國寶級」的記者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他的職業生涯,也許可供參考。自從在五十年代成為波蘭駐外記者後,卡氏便游走於不同的戰地裏,展開了傳奇的半生,在亞、非、拉地區見證過歷史性的政變與革命。為了報道真相,他曾經被判處死刑四次、也被關押過四十多次,差一點便失去了生命,而最後卻都一一逃過了。

他的作品擁有強烈個人色彩,故此,其報道風格亦被歸類為報道文學,甚至有人稱之為「魔幻新聞主義」。從卡氏的作品中,總是能夠輕易讀到,他在見證事件時所流露出來的情感與思考,對於底層人民的關懷,也潛伏於書中的不同角落。另類形式的書寫手法,使卡氏既是記者,同時又超越了記者的角色,然而,這種體裁,是他最為人推崇,也是最為人所詬病的特點,因為被視為偏離於「英式新聞」的嚴格規範,模糊了新聞報道與文學創作的界線,尤其在波蘭記者Artur Domoslawski於二○一○年出版了Kapuscinski Non-Fiction這本傳記後,更引起了軒然大波。

縱然如此,世界對於卡普欽斯基的肯定,還是超越了他所帶來的爭議,在上世紀那個仍然封閉的共產波蘭,他為讀者打開了一扇認識世界的窗口,也確立了一種記者的典範,不安於分,對於世界永遠抱有強烈的好奇心與關懷。

收藏書與筆 藝術中尋養分

初次知道這位波蘭記者的大名,來自香港著名的獨立記者張翠容,她曾於訪問中透露,卡氏是她在新聞寫作路上的啟蒙者,我曾經在少年時候被翠容深深影響過,不斷思考關於記者這一課,而卡氏的名字亦由此烙印了在我的腦海中。不知是命運的偶然或必然,到波蘭旅行時,竟然在機緣巧合下,有了造訪卡普欽斯基故居的機會。

華沙炙熱的午後,我沿着地圖,找到了卡氏的故居。按下門鈴,開門的是一位波蘭中年女士,當我表明來意,並在交談幾句以後,始知這位女士是卡氏的女兒Zofia。我這個人生路不熟的外國人,冒昧下闖進,Zofia倒也不意外,然後徐徐引領我進客廳,裏頭坐着卡氏的遺孀Alicja Kapuscinski,看起來是個和藹的老太太。

隨即,我們走到客廳旁邊,那兒放滿了卡氏作品的所有翻譯版本,包括中文,可惜數量少得很,只有三本,分別是講述蘇聯時期的《帝國︰俄羅斯五十年》、記錄埃塞俄比亞最后一個皇帝海爾.塞拉西(Haile Selassie)的《皇帝︰一個獨裁政權的傾覆》、以及其晚年糅合個人自傳及讀書筆記的回憶錄《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帝國》是最早被翻譯為中文的作品,於二○○七年卡氏離世後在台灣出版,讀着第一位翻譯者胡洲賢的序言,講述翻譯時那誠惶誠恐的心情,而他慶幸我們還來得及透過文字來認識卡普欽斯基。

書桌集合各地原子筆

參觀完這邊,Zofia帶領我走上閣樓,那兒是卡氏生前的書房及工作室,牆邊鋪滿密密麻麻的書籍,從藝術、文史哲到經濟學,不一而足,涉獵範圍極廣,我想,大抵如此,才足以成就這樣的傳奇,而把議題及事情往更深更廣的面向學習與發掘,應該也是記者本身的自我期許吧。Samuel G. Freedman曾對於這個世代的年輕記者有過如此盼望︰「偉大的新聞記者絕不會只停留在閱讀報章雜誌、收集新聞材料和收聽新聞報道上,而會在文學、電影和爵士樂等偉大的藝術中尋找養分和催化劑。」

Zofia從書櫃上拿下畫冊與攝影集,向我介紹波蘭種種的藝術作品,從古代到當代,翻看着卡氏生前曾經閱讀過的書藉、學習過的知識,忽爾有着無以名狀的奇妙之感,彷彿透過書本把兩人靜靜地連繫上。掩卷以後,我再慢慢地觀賞這間工作室,看到他從異地收集回來的物件散落於不同的角落,忽然,瞥見書桌一角放置了好幾個筆筒,插滿了大量的原子筆。Zofia說,那些筆也是從各地帶回來波蘭的。不禁會心微笑,果然是個身經百戰的記者,連「武器」都比別人多,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懂得筆桿的重量。

「越過自身經驗的邊境,就是世界。」——Ryszard Kapuscinski

出國報道 起初只想體驗越境

「其實我們也有考慮過出版他駐外以前的作品,畢竟他不是一下子就變成後來的模樣,或許他早期的文字也是有參考意義的。」Zofia說。卡普欽斯基一生走過如此廣闊無垠的大地,在不同的洲與大陸留下過自己的足迹,但,到底是什麼驅使他如此想強烈認識世界?在《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中,他回憶起對於出國工作的初衷,沒有任何驚天動地或激情的想法,只不過是單純對於跨越邊境有着莫名的好奇︰「我心裏只有一個非常樸素的想法,就是在一瞬間體驗一下越過邊境,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感受一下越境這一刻的心情,體會一下這一簡單的經過。我只是想到國境那邊去看看,然後立刻返回,滿足我的好奇心,解解心頭之渴,足矣。」

基於這樣的念頭,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跟所屬的《青年旗幟報》美女主編說出︰「我將來很想出國工作。」那時,他初出茅廬。美女主編問,想到哪個國家採訪?答案是捷克斯洛伐克。後來,他終於得到這樣的機會,只是,採訪之地從歐洲轉移至位於亞洲的印度。這位主編在卡普欽斯基臨行前送贈了一本書給他,是由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所撰寫的《歷史》,這本書影響卡氏甚深,在《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的行文中,卡普欽斯基便不時流露出希羅多德是其靈魂伴侶的感嘆。

沒名人嘴臉 謙卑過日子

印度以後,他又陸續被派駐中國、非洲、拉美等地方,從最初抵達陌生異地的青澀與彷徨,透過經驗的不斷累積後,他慢慢確立了屬於自己的報道方式,亦逐漸蛻變成為日後被人讚頌的傳奇記者。「我的父親很喜歡跟年輕人聊天,像他這樣一個如此知名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卻跟普通人無異。」我想,那種無異非關經歷,而是經過了無數異常的日子後,還能保持最謙卑的姿態,不會賣弄明星記者的嘴臉。

黃昏時分,該跟她們告別了,臨走之時,Zofia怕我會肚餓,送給我一盒紅桑莓,還有一些糖果,叫我帶在路上吃,還送我到附近的地鐵站。暗暗感動,我不過是個突如其來的訪客,是名副其實的打擾,而她們卻熱情友善如斯。到了最後,Zofia勉勵我要保持對於新聞的熱誠,她知道,她的父親畢竟影響過好一些人。

卡普欽斯基著名報道

先後被派駐印度、中國、非洲、拉美等地方,採訪過非洲在解殖過程中所爆發的各種內戰,如一九六○年代初的剛果內戰、從一九七五年開始並長達二十七年的安哥拉內戰;發生在伊朗的伊斯蘭革命、洪都拉斯與薩爾瓦多之間的「足球戰爭」、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都一一成為了他筆下的書寫對象。

(原刊於2015.9.6《明報星期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