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3日

佔領前傳——專訪台灣立法委員林淑芬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在台北發生佔領立法院前的一星期,我身在台南,住在朋友的家,過着不問世事的幾天,不問世事還是會被開着的電視新聞逼使我或多或少地得知一點世事,記得那晚看到一則新聞,報道立法委員林淑芬在搶麥克風而使嘴唇受傷,那天是立法院聯席委員會第二次審議服貿的日子,朝野黨派的立委進行了一進大混戰,是這一則放大在林淑芬受傷的新聞,令我第一次接觸到服貿(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字眼。

在佔領運動發生的前一天,是聯席委員會再召開審議的會議,由國民黨的立委張慶忠做主持,朝野黨派再次進行「搶奪麥克風之戰」,埋身肉搏,最後是張慶忠以30秒的速度宣布審議的完成︰「出席人數52人,已達法定人數,開會,進行討論事項,海峽兩岸服貿協議已逾3個月期限,依法視為已經審查,送院會存查,散會」。這短短的30秒,意味着服貿被強行通過委員會,即將送到立法院審批。這是引發青年佔領立法院的導火線。

我找來曾因為搶奪麥克風而受傷的立委林淑芬,請她覆述會議當天的經過、如何看待公民與政黨之間的關係、對於服貿的態度、以及在野黨的角色。

答﹕林淑芬

民進黨立法委員,2005年至今擔任了三屆的立法院委員,求學時期參與過學生運動,在擔任立法委員之前曾經當過兩屆台北縣議員。

問﹕李雨夢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學生,在休學的期間無意中見證了台灣的佔領立法院。

問︰3月17號當天的情况到底是怎樣?

林︰先說一下背景,由於這條《兩岸服務貿易協議》覆蓋很多的產業,所以我們需要召開聯席委員會去審議,全體立法委員都要出席,上個禮拜我們其實已經召開過兩次,由民進黨的陳其邁做召集委員,但遭到國民黨的杯葛,他們搶佔麥克風,意圖讓召委沒有辦法主持會議。

到了這個星期,聯席委員會的召委是張慶忠,是下午的會議。早上有另外一個財政委員會的會議,我們在野黨打算佔領會議室,一直守在那裏,等到下午2點半左右,聯席委員會的會議開始,我們要杯葛,想讓他沒法上主席台去主持這場會議,沒想到的是張慶忠使用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手段去宣告整個會議的完成。

問︰是什麼手段?

林︰當天他進來會議室的時候,身上帶着兩個麥克風,一個是無線電的,一個是隱藏式的。為了不讓他主持,我們就打算搶奪他手上的麥克風,最後他假裝上廁所,就在廁所那一邊,突然利用那個隱藏式麥克風,以30秒宣告會議的結束︰「出席人數52人,已達法定人數,開會,進行討論事項,海峽兩岸服貿協議已逾3個月期限,依法視為已經審查,送院會存查,散會」。

立法院從來沒有嘗試過這樣的畫面,張慶忠的所作所為也打破了很多立法院既有的規則,按道理來說他其實必須在主席台上主持會議,另外更嚴重的是他違背了去年6月朝野兩黨曾經有了共識的協商,那個結論是這樣的︰「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本文應經立法院逐條審查、逐條表決,服務貿易協議特定承諾表應逐項審查、逐項表決,不得予以全案包裹表決,非經立法院實質審查通過,不得啟動生效條款」。

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不惜破壞整個程序的架構,這是架空了我們的立法院。

問︰一直以來,普遍香港人都會覺得立法機關應該是一個有秩序的地方,以前看到台灣議會的打架都會覺得「你看,這就是台灣的民主」,多少抱持一種看鬧劇的心態,這種觀念近年隨着我們的立法會開始有議會內的抗爭以後,開始慢慢的有所轉變。

林︰我們所做的杯葛行動一直都是在立法院設立的框架裏面進行,規則沒有因為行動而被顛覆,我們都有在遵守。可是張慶忠那種以行政院的意志為主導,破壞共識及程序正義的行為,就是在毀壞這個國家的民主。

問︰三權分立的模式我們都聽得耳熟能詳,行政、立法、司法三權的互相監察與制衡,是民主社會的基本。在服貿被粗暴地在委員會通過後,行政院公開表示感謝張慶忠的「辛勞」。

如果沒有青年學生的佔領,立法院繼續在星期五舉行會議,在野黨會有什麼對策?

林︰我們會繼續杯葛會議,進行體制內的破壞,希望能以強烈且有效的手段去阻止會議的進行。在投票表決上我們阻止不了服貿的「包裹表決」,只能以行動的方法去阻止。

問︰最後一群青年在星期二的晚上,佔領了立法院,你對這有什麼看法?

林︰我覺得他們的行動是值得肯定的,當立法院已經沒有辦法去制衡行政獨大的時候,作為公民的他們選擇了直接行動,負起了責任而沒有選擇逃避。近年來,一波又一波的公民運動開始遍地開花,年輕人願意為這個國家的未來去思考和行動,從野草莓運動、大埔事件反圈地運動、反媒體壟斷運動……還有很多,到了今天的佔領立法院,是透過一次又一次行動的累積,台灣的民主一直在深化當中。公民社會的崛起某程度上反映了在野黨在體制內的局限,我們做得不夠好,無法阻止到服貿最後在委員會的通過,才導致他們需要以一個更激進的行動去阻止和癱瘓議會的運作。

問︰你們與這群青年學生和公民的在這一次事件的關係是怎樣?

林︰我們在體制內抗爭,他們在體制外抗爭,他們是一股獨立於政黨的力量。直到他們佔領了立法院,身為立法委員的我們能做的是從旁協助和配合的角色,盡最大所能去保護他們,這幾天我們都輪流在會議室外的門口把守,以免警察進入去傷害學生。

問︰佔領行動以外,還我們回到最初的議題,你是如何看待服貿這一條協議?

林︰這只是我個人的觀點,反服貿不是一種「逢中必反」的反對邏輯,於我而言也帶來了對自由貿易的反省與思考。過去台灣很少有對於自由貿易的反對聲音,在2001年台灣加入了WTO,社會上沒有很大的爭議,從來沒有一個廣泛的討論。這次反服貿的事件正好讓社會有一個反思的空間,到底自由貿易的本質是什麼?

問︰既然你說到不是逢中必反,有人說如果貿易的對象不是中國,而是美國或其他國家呢?

林︰我想這個問題主要是來自知識精英界的討論吧。我個人對於TPP(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係協議)持取非常保留的態度,會質疑與批判,而且認為在野黨對於TPP的簽訂也應該更審慎。雖然同是自由貿易的本質,但是服貿與TPP在內容方面畢竟有一樣的地方,就以產業形態上來講也有所不同,一旦全面對大陸開放服務行業,對於基層市民會造成很大的衝擊,台灣的服務業以中小企業為主,個體戶也很多,如果開放任由中國連鎖經營的資本進來台灣,這些市民會失去招架的能力的。

不管中國還是美國,講自由貿易的本身說是那種有能力跨國移動的大資本,那種準自由貿易的架構本來就是撤除掉國家的藩籬,某程度是一種跨國的掠奪,最後付出代價的是我們台灣的小農小工。

問︰台灣加入WTO也十幾年了,對於本地農業的衝擊,就是一項以證自由貿易傷害的例子。

林︰從ECFA(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到服貿,撇除政治因素,關於兩岸經貿的合作和對於自由貿易的討論也愈來愈深入,我想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去讓我們了解一下很基本的概念。

後記:

在本來要舉行會議但因佔領運動而沒法開會前一個晚上,我與林淑芬就坐在他/她們立法委會防止警察進入的議會門口外,進行這一場的訪問,她的嘴巴看起來沒事了。

訪問完畢,已是午夜,走出立法院外,下着細雨,場外的人沒有離去,一個又一個穿起黃色雨衣的人坐滿街道,風雨中抱緊自由,在台灣的立法院外體現着。

2014年3月21日

一個香港人看台灣的佔領立法院


星期二的晚上,在輔仁大學聽完台灣獨立導演李惠仁的講座,題目是「年輕人,國家到底有沒有對不起你」,聽完講座回到在台北的家,打開電腦,一張又一張台灣立法院被佔領的相片映入眼簾。當時已是午夜,趕在最後一班捷運之前去到立法院,看看這裡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而我當時對於服質協議是甚麼幾乎一無所知,吸引我眼球的是「佔領」這個行動。

沒有想到,第一次前往台灣的立法院,竟然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午夜的立法院前,因為青年及學生的闖入,警察對於這棟建築的把守開始森嚴,門口都被堵住,進不了去。我沿著中山南路一直走,抵達立法院的其中一個門,鐵閘也已落下,看到裡面已經有一些人在結集,進不了去,就翻牆而入,沒有警察阻止。大約兩小時後,不斷有人嘗試翻牆進入,連梯子也搬來了,開始有兩、三個警察以關心安全為由前來勸阻,但進來的還是繼續進來,警察只是在旁眼白白看著這一個場面。

去到另一個位於青島東路的大門,那是被青年及學生成功攻進的入口,亦最近會議室。數算了一下,大約有一千人,在凌晨不眠不睡留在現場,有些人第二天或者要上班上課,但他/她們還是留下來了,滅火器樂團的《晚安台灣》響徹這一個街道,台語歌詞中反覆唱著的「黑暗他總會過去,太陽一出來仍然會是好天氣」,教我記住了這樣的旋律。四點多離去,睡了一覺,中午一醒來就聽到李惠仁導演因為拍攝記錄學生衝入立法院的行動而被警察拘捕的消息,這個導演向大學生分享完他與國家官僚的交手經驗後就去了立法院的現場做他紀錄的工作,遭到了警察粗暴的對待。

下午我再前往立法院,到達的時候看到青島東路的大門已經被攻克,聽說是清晨時分的事,在門外看著一個又一個人透過梯子爬進立法院,我隨著人龍排隊也排了半小時,在我身後,還有源源不絕打算進入立法院的人。警察依然在進入會議室的門口把守,但是已經沒法阻止人們蜂擁而至的熱情。就是透過這種途徑,看到了被佔領的立法院。

在會議室內已經不止當初的五十人了,主席台變成了運動的「指揮部」,時而靜止,時而向議會內的人們解說面對警察時應該如何應對,強調這是一場「和平非暴力」的佔領,也許是媒體把運動污名化的事情太普遍了,他們不得不這樣強調,亦非常克制,很講規律。到了現場便會感受到,那種指揮的感覺很濃重。我找到已經廣為人熟悉的陳為廷嘗試了解當晚的情況,他一直很忙,直到有空下來的時候,向我解釋整個反服質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不多久便又繼續忙,訪問被迫中斷,我也不好再作打擾。

在會場內遇到在印尼峇里島認識的農陣(台灣農村陣線)朋友,談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台灣政治及社運的狀況,特別是他提到這一天(19/3)是立法院長王金平關於其國民黨黨席是否開除的判決日子,那個馬英九的對頭人,判決勝訴後向媒體放話會保護學生不強制驅離。說話是否算話要看星期五,那個立法院要開會表決是否要通過服貿的日子。裡面的人繼續佔領就是意味著要癱瘓議會的運作。

說來慚愧,我是先看到佔領,然後才去了解「反服貿」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簽署《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是去年六月的事,由中華民國國策顧問郝明義的一篇《我們剩不到二十四小時了》掀起序幕,文章主要談論的是出版業這一個其中之一的產業,卻已經透露了政府黑箱作業的本質。協議在6月21簽訂,說黑箱作業,是因為沒有經過專家學者的評估、對於各產業的衝擊考量、沒有舉行公聽會,就由馬英九一意孤行與大陸簽訂了這一協議。這一行動引來了在野黨的反對,4天後立法院的朝野黨派達成一個協商,結論是這樣的︰「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本文應經立法院逐條審查、逐條表決,服務貿易協議特定承諾表應逐項審查、逐項表決,不得予以全案包裹表決,非經立法院實質審查通過,不得啟動生效條款」。

佔領立法院的其中一個關鍵點,就是在立法院召開聯席委員會打算審議服貿的時候,主席張慶忠為了把服貿盡快送到立法院全體表決,作出了違反協商的行動,開始時的一場立委大混戰,為了不讓張慶忠拿到麥克風而作出的拖延,最後張還是拿到麥克風,那個被廣傳的30秒宣告︰「出席人數52人,已達法定人數,開會,進行討論事項,海峽兩岸服貿協議已逾3個月期限,依法視為已經審查,送院會存查,散會」。服貿審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通過,沒有逐條審查、逐條表決,送到立院以全案包裹表決,國民黨的立委就如此粗暴的踐踏了應該是最基本的程序正義。至於服貿對於台灣帶來的影響,大可參閱台灣人民自行製作的懶人包,正反雙方都有。

為了不讓立法院進行表決,反服務的團體聯盟在星期二(18/3)的下午就商討後續的行動,據新聞聯絡人黃郁芬說,原本他們只是打算在晚上舉行「守護民主之夜」的晚會,但為了表示反抗的決心,以及進行可以反映立場的行動,他們選擇佔領及癱瘓議會。那個兵分三路的夜晚,以一眾青年為首的那一邊,成功攻佔進入議會。

當我離開立法院的時候,聽到有一萬人在院外的街道上結集,香港曾經有過包圍立法會,這一次在台灣看到的包圍立法院,為了自己所屬的地方而走出來,那種感動仍然會存在。看到很多人在這次事件與佔領中環作出比較,從而嘲笑與批評,兩地雖然面對著很相似的處境,但是歷史脈絡以及爭取民主的來時路,香港與台灣,畢竟是不同的。我有社運朋友看到台灣這邊的狀況就很熱血的想要前來,最後她沒有這樣做,念著我們的香港,她說︰「我們也有自己的路,你來走這條路,這條路會走得寬闊。聲援台灣是很容易說的話,但也請在日常走進香港的抗爭。」

對,我們也有自己的路。

朋友說我這大半年走過的地方,都見證著亞洲一些國家的重要時刻,所謂的見證,更多時候是無心插柳的機遇,可以的話我更希望是那些國家的人民都能夠生活得好,但願這些我無意中經歷過的,能夠成為日後的養份,回饋到那個令我又愛又恨的城市。